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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视线越过武后,投向远处门廊下的年轻禁卫,微微皱起了眉。
那一瞬间武后头脑空白,她意识到自己应该说什么,但牙关动了动,真的什么也辩解不出来。
片刻后皇帝轻轻叹了口气,颇带感慨地笑了起来,摇头道:“小儿女。”
——什么?
就这样?
武后一愣,随即扭头望去,只见单超正略带失落地垂下眼睛,转身走向与谢云离开相反的方向,消失在了门廊尽头。
紧接着她意识到了皇帝的反应从何而来。
从皇帝的角度望去,刚才单超所站的地方遥遥正对垂花门,就在谢云走出门后的那一瞬间,有个浅绿衣裙的宫女与他擦肩而过,双手平举着一张漆金茶盘,款款走进了后院。
皇帝没有看见谢云,无奈地打了个趣:
“毛头小子,没成家,看见个宫女就失了魂……真没出息。”
武后这口气终于彻彻底底从喉咙里吐了出来。
“单禁卫还年轻呢,”她嘴角扯了扯,做出一个笑容来:“圣上既然赐了宅邸,不妨也赐给他几个使唤丫头之类的,日常起居方便,也是体谅年轻臣子的意思。”
皇帝赞许点头:“此言甚妥,回去便把刚才那宫女赐给他吧。只别耽误了日后赐婚就行,朕心里还有主意呢。”
帝后二人相偕走向水榭,皇帝将手负在身后,突然不知那点触动心肠,伸手拉住了武后,道:“与你相识一晃也几十年了……”
皇后笑道:“好生生的,圣上为何突然这么说?”
“嗳——”皇帝欣然道:“方才看见单超,只觉心内感慨。回想当初朕年少时在御花园偶遇你,便立刻什么都忘了,只站在那目送你走远,在外人看来也是一样的失魂落魄吧!如今你总算贵为皇后了,可见少年爱恨啊——”
皇帝摆摆手,笑着跨进了门槛。
但在他身后,武后猝然站住脚步,惊愕、狐疑、不安和忧虑种种情绪掠过心头,令她眼底浮现出极为复杂的神色。
片刻后,那神情最终在皇后眉宇间化作了坚定的决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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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皇帝宿在清宁宫,晚膳时武后不同寻常地没有让人伺候,而是亲手盛满汤羹递给皇帝,柔声道:“陛下请恕臣妾的罪罢。”
皇帝奇道:“皇后何罪之有?”
武后盘腿坐下,似乎有些迟疑,片刻后终于叹了口气,说:“关于凉州安集守备的人选,臣妾今日再细细想过,总觉得宇文虎似有不妥。”
皇帝的第一反应是皇后要变卦为自己的人争取了,面色不由微沉了沉,但没有直接出言反对:“哦,是么?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啊?”
皇后娓娓道:“龙朔三年皇上委派郑仁泰、独孤卿云等人屯兵凉州,此二人一为北齐名臣之后,一为前朝三司之子,且各自都军功彪炳,足以与苏定方老将军配合制衡。后郑仁泰病死,独孤卿云任任鸭渌道行军总管,协助李世勣大破新城,高句丽战况日益明朗……”
皇帝明白了。
武后洋洋洒洒一大篇话,中心只有四个字,配合制衡——宇文虎虽然也是前朝遗贵,但长期驻京,离京后话语权不足以与独孤氏抗衡,派去凉州估计是没用的。
“那皇后可有其他人选?”
皇帝这句话说得极为缓慢,武后听出了尾音中的谨慎和警告,但并未惊慌,只嫣然一笑:
“眼下朝廷军事专注朝鲜,对吐蕃尚且提防为主,两三年内是不会有大动作的。依臣妾之见,不如继续令独孤卿云节制凉州,再由朝廷委派年轻小将任其指使,正好磨炼砥砺,以备将来之用……”
武后再次击中了皇帝心中一直以来十分隐约、但苏定方死后日益明显起来的担忧——
名将已老,后继何人?
先帝留下的老将班底病的病、死的死,告罄之日眼见不远。大唐辽阔疆土的另一端,吐蕃统领禄东赞虽然也江河日下,但他的儿子却个个都是人中豪杰,牢牢把持住了其父打下的江山基业。
皇帝沉吟半晌,清宁宫中安静无声,只见白烟从黄金香炉中袅袅飘散。
“那……依皇后之见,”皇帝慢慢道:“眼下该派何人远去凉州呢?”
此时皇帝话音里再无一丝警戒和狐疑,武后微笑起来,伸出柔荑拍了拍夫君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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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圣旨颁下。
因凉州安集大使苏定方病死,现特委任独孤卿云兼制凉、鄯,另指派一批小将远赴边关,以备他日之用。
外任名单写在一张鲜红纸轴上,被人双手高举,飞马驰进了才赐下没两天、连稍微修葺一下都来不及的单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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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萧瑟,夕阳如血,城门外官道上蓬起灰黄色的尘烟。
单超拍拍马颈,再次回过头,望向远处恢弘高大的城门。
崎岖不平的土地上映出他沉默的侧影,被拉得又瘦又长,如一柄皮鞘中隐而不发的剑锋。城楼在平原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一队士兵扛着长戟来去,犹如缓慢移动的黑点,除此之外只有昏鸦嘎嘎长鸣越过天际,纷纷停在高高的城墙尽头。
官道空旷,一望无际。
单超回过头,长长吁了口气,扬起马鞭。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顿住了,不远处一人白马,正静静凝视着他。
“……谢云……”单超低哑道。
可能是在奉高行宫险些被劫持的缘故,又或许是另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从那天深夜之后,单超就再也没见谢云独处过。
他总是被形形□□的人簇拥着,同僚、禁卫、仆从、侍女……只有那天在邢国公府短暂一晤,还是在随时都会有人经过的后院。
然而今天谢云确实是一个人的,在他身后平原辽阔,官道笔直延伸向余晖万里的地平线上。
单超握着马缰的手紧了紧,半晌终于吸了口气,拍马向前走去。
只见谢云从披风中缓缓抽出一物——七星龙渊,随即在单超错愕的眼神中扔了过去。
“你忘了件东西,”他冷冷道。
——这是昨天深夜点兵出征前,单超一个人打马来到谢府,悄悄放在朱红大门口的。
单超啪地一声接住长剑,目光微微闪动,良久才低声道:“此去山长水远,也不知道几年才能回京,我怕战场上打起来万一……丢了龙渊,总是可惜,所以才……”
谢云一言不发,只见单超从马背上抬起手,似乎想伸过来握住他。
但到半空中时,那只手又颓然垂了下去。
“怕死后丢剑?”谢云直截了当嘲道。
他点中了单超难以宣之于口的隐秘心思。
他怕死,但不是怕死亡本身。相较而言另一件事更让他不能释怀——如果谢云真想杀他,为何不亲自动手,而要用远去凉州的方式来借刀杀人?
他愿意在谢云剑下引颈就戮,但不愿死在千万里之外,与战马埋骨在边关遥远的、荒凉的战场。
单超深深吸了口气,反手将龙渊插在背后,抬眼笑道:“算了……反正你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去做,只要你不再——”
他想说你不再恨我就成,但想了想,不知为何又住了口,夕阳下他年轻英挺的侧脸上,露出了一抹温情的笑容。
谢云扬起下巴,这个轻微的动作让他的目光看起来有种居高临下的距离感,片刻后唇角忽然一挑:
“你知道邢国公夫人为何恨我么?”
单超微怔。
“龙朔三年,吐蕃宰相禄东赞联合西突厥弓月部进攻龟兹、琉勒,次年灭亡吐谷浑,长安朝野震动。彼时苏老将军已修养在家,听闻欲自请戍边,无奈妻子苦苦相劝……”
“于是老将军秘赠了一张马皮给我,意思是边疆自可埋他忠骨,将来不必费心马革裹尸送他还乡了。收到马皮后我令人回赠了战马良弓,在皇后问我凉州守备人选时,举荐了苏定方。”
竟是这么回事?!
单超瞬间想起那天灵堂上苏老夫人满面泪痕,大骂谢云“谗言媚上、玩弄权术”,登时内心复杂,不知该作何言语,只听谢云悠然道:
“苏老将军果然马革裹尸,然而邢国公一脉从此恨我入骨,连带其凉州旧部对大内禁军也多有厌恶……”
单超打断了他:“那你为何不对邢国公府说出实情?”
谢云反问:“何谓实情?苏老将军当世名将、百年军魂,而我是权臣,你觉得还有什么是实情?”
单超瞳孔颤动,眼错不眨地看着他。
谢云冰冷审视的目光上下逡巡单超一圈,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了,终于扬了扬马鞭,指向官道向远处延伸的方向:
“好了,你滚吧。”
白马不耐烦地刨了刨蹄子,慢悠悠与单超擦肩而过,谢云伸手将被风扬起的斗篷一拢。
就在那一刻,单超终于再也忍不住,猝然抓住了谢云的手腕!
“……师父,”单超尾音不稳,似乎竭力压抑着某种炙热而颤抖的气息,嘶哑道:“我这一去也不知道多少年,你在朝中千万小心。如果有一天我功成名就了,我一定带兵回来……”
谢云猛地甩开他的手,喝道:“住口!”
那一句声震荒野,远处城门口的士兵不明所以,纷纷站住脚步张望过来。
“你当自己还是北衙的人?!”谢云抓住单超衣襟,冷冷道:“外放凉州,山长水远,禁军之名从此跟你再无瓜葛!即便死在边关,也跟我北衙没有一个字的关系了!”
单超吼道:“师父……”
话音未落,他已被谢云扬手一鞭,狠狠抽下马去!
“滚!”谢云居高临下,怒道:“即日起禁军与你一刀两断,从此生死自负!——滚!”
谢云扬鞭纵马,再不回头,卷起一骑尘烟直向着城门冲去!
单超单膝跪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许久后,终于抬手用力抵住眉心,刚毅的面颊上滚下了两行热泪。
——他的衣袖随着这个动作略微扯落,露出了结实手腕上圈圈缠绕的朱红发带,尽头随风扬起,压住发带的数枚佛珠赫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远处落日西沉,鸟雀归巢,平原尽头荒草呼啸,暮色从四面八方奔向苍茫的天穹。
此时是乾封元年,暮春。
高句丽内乱,摄政王叛逃,唐发兵八万直指辽东,烽烟所向无人能挡;
朝廷下旨封诺曷钵为青海王,凉鄯两地屯兵已久,枕戈待旦;
吐蕃收羌地十二州,禄东赞病体沉疴,论钦陵代父出征,逐渐成为帝国版图之西最强的天敌。
一骑红尘向西而去,迎着恢弘壮丽的余晖,渐渐化作一抹黑点,消失在了遥远的青海战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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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