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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中的黑森林没了那份阴森，树枝间飘荡着粉蓝色的薄雾，树叶闪烁出珠宝似的光辉。
诺尔无暇欣赏这番美景，他的注意力还在盗贼索罗那句话上——
一百五十多年前，他们就都死了。
人类德科斯特大抵是因为衰老死去，可是对于魅魔女王海雅森丝来说，她足以称得上英年早逝。
诺尔还记得为这两人设定故事的时光。
这项任务没有AI辅助参与，同事们难得兴奋。文案同事将故事梗概写出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午饭时都在聊这事儿。
“仲夏夜之梦”只是个小小的支线任务，制作组却为它增加了无数可爱的小细节。从两个NPC的童年经历、微末习惯，到黑森林第一次心动时的天气，所有人都非常尽心。
连美术同事们都在建模上多花了几分心思。
美丽的海雅森丝，英俊的德科斯特。他们是一对注定要被寿命差拆散的恋人。幸运的是，在大家的努力下，他们本应有段足够幸福、独一无二的感情。
他们两人就像是制作组亲手照看的孩子，或是熟识已久的老友。
可是他们死去了，死在一百多年前。
最令诺尔震惊的是，海雅森丝居然会自杀——设定上，女王海雅是位十分强大理智的女性。哪怕德科斯特背叛她一万次，她也不会因此而抛弃生命。
诺尔想不明白。他的好心情瞬间消散无踪，馀下的只有困惑和哀伤。
“……为什么？”他喃喃发问。
“什么为什么？”
盗贼索罗挠挠脸，“你说他俩为什么分手，还是女王为什么自杀？唉，这种事我就不知道了。”
诺尔悲伤地注视着他。
索罗有点不自在地继续：“我说过嘛，文献是德科斯特的后人收集的。对他们来说，女王海雅森丝不仅是父亲的前妻，还是一只货真价实的怪物。”
“根据记载，德科斯特与女王分手后，再也没谈论过她的事。他的后嗣怎么可能知道太多内情？”
“魅魔女王自杀的事，当时闹得挺大。直到现在，生命神殿还在研究这个案例……魅魔一直是象征着亲密与愉悦的族群，‘自杀’从根本上违逆了魅魔的本性。”
一边的安娜金补充道。
索罗撇撇嘴：“反正肯定不是殉情啰。德科斯特老爷子死的时候，他们都几十年没来往了。而且女王在他死后很多年才自杀。”
“我明白了。”
诺尔有些艰难地回答道，“总之……这次我们要帮忙‘解除烦恼’的女王，并不是海雅森丝。我不太了解这些，你们有没有新女王的信息……？”
安娜金无奈地摇摇头。
忒斯特不以为意：“看来大家只能碰碰运气。”
他的“背叛者”正别在腰间系带上，被松松垮垮的白布遮住，格外难以发现。如今他一身魅魔风格的暴露打扮，皮肤大片露在外面，身上瞧不见任何行李，看起来纯粹而无害。
诺尔前进两步，走到忒斯特身边。那根温暖的魅魔尾巴从布料下伸出，轻轻缠住诺尔的手腕，力道不重不轻。
【你看起来又需要一个拥抱了。】忒斯特心说，【现在恐怕不是个合适的时机，就用这个代替吧。】
诺尔有点无力地笑了下。
这种时候，忒斯特倒一点儿都不像传说中的疯狂杀人魔。尽管知道这很可能是忒斯特“请更加依赖我”的小把戏，他却忍不住甘之如饴。
他轻轻捏了捏魅魔肥厚的尾巴尖，尾巴尖微微一僵，反过来挠了挠他的手心。
……
四个人在梦境中的黑森林转了一大圈。地上落叶色彩温柔，踩起来像云朵。可是转了大半夜，任谁都要审美疲劳。
“魅魔不都把巢建在林子边吗？说好的林子边呢？”
安娜金捶着自己的腿，她懒得再维持自己高贵圣洁的形象，直接一屁股坐在树下。
诺尔：“我的情报有些滞后，对不起。”
“不不不，这不是你的错。”安娜金忙说，“魅魔闭关这么些年，谁知道他们悄悄做了什么事。”
“我们好像一直在打圈子，可我找不到我做的记号。”盗贼索罗抠着附近的树皮，眉头紧皱。
忒斯特矜持地坐在树下：“我想我们确实一直在兜圈子，而且我感觉到有人在看我们。”
“啊？你不是剑士吗？”索罗张开嘴巴，“剑士能察觉这些？”
“我天生直觉比较敏锐。”
忒斯特笑道，“个人建议，如果想要和平地继续，我们还是乖乖让对方观察比较好。当然，如果两位想要从魅魔手上强抢‘仲夏夜之梦’……”
“哪能呢！我们又不是永恒教会那群疯子，我只是有点担心罢了。”索罗连忙摆手。
“如果魅魔对人类不再友好，我和哥哥发誓护卫两位的安全。”诺尔说。
他也察觉到了不远处魅魔散发出的气息。奇怪的是，魅魔的气息比设定中微弱许多，状态显然十分糟糕。
话说回来，就算魅魔女王海雅森丝亲至，如今的自己和忒斯特联手，都能护住两位玩家的周全。
“不过，两位要是改了主意，可以在这里退出。”诺尔还是补了一句。
安娜金摇摇头，神色变得严肃：“就这样吧，别出手，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于是他们就这么走走停停了大半天。梦境边缘的天色仿佛永远不会改变，诺尔粗略估算，他们大概持续“迷路”到了次日中午。
终于，一直尾随他们的魅魔现了身。
现身的不止一只魅魔——他们转来转去的期间，将近二十只魅魔从各个方向静静接近，组成一个严密的包围圈。
他们像人类一样，前排手执长鞭、剑盾或长矛，后排架起弓箭，数根魔杖从四面八方指向四人。
可惜他们的模样减弱了这份包围的气势。
包围四人的魅魔有男有女，个个面黄肌瘦、骨架凸出。能看出他们的五官非常精致，骨架形状也很完美。可惜皮肉枯干，再漂亮的眉眼也显得骇人。
……饥民。
这个词毫无预兆地跳进诺尔的脑子。
可是怎么会？魅魔就算再封闭，也不至于混成这个样子。诺尔看向魅魔们那一双双颜色漂亮的眼睛，它们理应充满快乐，如今其中只剩警惕与麻木。
“说出你们的目的。”离他们最近的男魅魔语气生硬，剑尖就差戳到忒斯特鼻子上。
“我是来拜访各位的。”
忒斯特看起来无辜又诧异，“这些人类都是我的同伴，我们正在冒险途中……听说这里有同类，我专程过来看看。如果我们做错了什么，我先道个歉。”
“你？”那魅魔消瘦的脸上露出浓浓的讽刺，“你就这副样子，在外面行走？怎么可能！”
他将长剑握得更紧了，剑尖半点没放低。
忒斯特在语调里加了几分愤怒：“我当然有我的掩饰办法！只是躲永恒教会的话，我一个人当然比一群人好躲。”
“我在席瓦之境出生，我只是来拜访这里的同胞！当然，假设你们知道席瓦之境的情况。”
拿剑的魅魔犹豫了一瞬：“你如何证——”
他话还没说完，五官便一僵，长剑直接落地。那魅魔着魔般地朝忒斯特伸出手，诺尔侧过头，忒斯特那双金眸果然微光闪烁。
魅魔天赋技能【魅惑】，证明力度强得惊人。玩家们哪怕能用时装伪装成魅魔，也绝对使不出魅惑。
【魅惑】严格遵循“谁拳头大谁说的算”原则，看来坎多没瞎说，忒斯特的技能确实比一般魅魔强……当然，可能和对方状态不好也有关系。
“够了！”站在忒斯特身后的一个女魅魔喝道，“我们承认你的身份——带着你的人类，现在立刻离开，这里不欢迎外人。”
忒斯特顺从地闭上双眼，微微低下头：“我想面见你们的王。”
嗡嗡低语声顿时响起，魅魔们交头接耳，空气中怀疑的氛围越发浓重。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忍看同胞遭罪。作为席瓦之境的代表，我想知道我是否帮得上忙……想必你们也清楚，再这样下去，各位撑不了多久！”
忒斯特语气分外真诚，活像他真是个圣人似的，诺尔都要被他感动了。
“是的，兰德斯是我最重要的伙伴，我也不想看他的同胞遭罪。”诺尔回忆了会儿忒斯特的假名，主动加入了谈话。
先前的男魅魔刚刚摆脱魅惑状态，听到诺尔的宣言，他极为不屑地嗤了声：“是吗？如果你们愿意挂上禁魔锁链跟我们走，我们倒是能相信这份诚意。”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几乎每个字都浸透了敌意。
“我愿意。”诺尔不假思索地说，甚至先于忒斯特伸出手腕。
他身后的两位玩家对视一眼，同样伸出了双手。最后才是忒斯特，他像模像样地长叹一声，才探出那双手臂。
那双手臂线条堪称完美，而为他戴上镣铐的魅魔双臂如同干柴，对比起来越发惊心动魄。
……二百年来，这群魅魔到底遭遇了什么？
……
数分钟后，诺尔知道了他们怎么都找不到入口的原因。在这梦境边缘，魅魔们又制造了一小片梦中梦，将入口藏在了梦中梦里。
其中一位魅魔划破手腕，在四人眼皮上涂抹了一层鲜血，他们才得以进入这片隐藏地带。
正常魅魔绝对没有这种等级的力量，诺尔十分确定。
这种手段像是魅魔女王海雅的风格，至于维持这些伪装的力量……魅魔们八成通过其他方法借了外力。
只是诺尔没机会进一步探寻究竟。
这群魅魔直接把他们押进了独立地牢，诺尔连魅魔们的真正据点都没瞧到。
梦中的地牢也是地牢，这里的景象半点儿也不梦幻。潮湿的空气和稻草的霉味儿都分外真实。
魅魔的地牢接近一条无穷无尽的走廊，十分昏暗，可视范围不超过五米。远处的黑暗之中，不时传来微弱的呻吟声。诺尔能嗅到人类的气息，以及……人类的尸骨。
很难说那些人类的气息和魅魔气息哪个更微弱，他们在“半死不活”这方面平分秋色。
腐朽的牢门吱呀呀关上，四个人被关在了同一间牢房。
“所以，我能问下永恒教会和席瓦之境是怎么回事吗？”索罗小声发问，“现在轮到两位给点细节了。”
“您似乎一点都不紧张。”忒斯特说。
“想想我的特长，这种镣铐问题不大。”盗贼索罗的声音更低了，“咱们不是做戏做全套嘛，你先说说情况。”
诺尔也好奇地看向忒斯特——这人对魅魔的了解显然多于在场的所有人，他在拿到魅魔技能的过程中，极有可能接触过魅魔族群。
“永恒教会一直在捕捉魅魔。而席瓦之境是永恒教会势力最弱的地方，那里有着仅剩的魅魔公开聚居地。”忒斯特言简意赅地总结道。
“哎，那群永恒疯子连魅魔都招惹？也是，他们的画风一直是那种路边的狗都要踹两脚的。”索罗感慨道，“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
安娜金皱眉不语，她没开口，像是在思考什么。
诺尔则没有这么简单地接受：“他们为什么捕捉魅魔？”
忒斯特没有回答，而是擡起头，下巴朝某个方向点了点。与此同时，诺尔感受到了一股魅魔的气息。
“因为浮羽鸟有贵重的羽毛，白银独角兽有珍稀的尖角，而我们有魅惑人心的精神魔法……他们什么都想要，人类总是什么都想要。”
一个枯哑的声音答道。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拿剑指着忒斯特的男魅魔。眼下他提了盏只能照亮自己的提灯，阴森森地走向这边。
他停在牢房外，微微擡高手中的灯。灯光照亮了他骷髅似的脸，气氛诡谲而冰冷。
“威逼利诱撬不出的秘密，严刑逼供得不到的信息，‘迷恋’通通能够搞到。”那魅魔凉凉地说道，“各位连这些都不知道么？亏得你们还是魅魔的同伴。”
“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心地纯善的人。”
忒斯特柔声说，“亲爱的同胞，你是来解放我们的么？”
“我们有话单独问你。”那魅魔语气漠然，“这些人类就待在这，你跟我们走。”
“不！我和他一起。”诺尔脱口而出。
监狱里姑且算安全，这种手铐困不住玩家。可要是忒斯特被单独带走，忒斯特的安危可就说不定了。
魅魔冷笑一声：“你没有资格——”
“他是我丈夫，他当然有资格。”忒斯特直接打断那魅魔的话，“我们在生命女神前发过誓，只有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
安娜金和索罗原地凝固，安娜金还好点，索罗险些抽气抽出哨响。
“谎言。”
“如果您不信，可以看看我们的脖颈间。”
忒斯特语气温柔依旧，他似乎打定主意扮演一位人畜无害的可亲魅魔，“我们戴着同款的结婚戒指，您看啊。”
魅魔半信半疑地扯出两人项链。看到戒指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表情有些复杂。
诺尔能感受到两位玩家的震撼，就连黑暗都盖不住他们灼灼的目光。
“这也可能有别的意思。” 沉默片刻后，魅魔说道。要不是安娜金及时撞了下索罗，索罗险些跟着点头。
没办法了，诺尔心想。他们不该在这种细节上浪费时间。反正这里昏暗，不如让他这个现代人发挥一下。
他侧过身体，靠近忒斯特的面庞。
就在吻上忒斯特嘴唇的前一秒，诺尔侧过头颅，决定利用魅魔的视觉死角来个借位。然而，他的“法定丈夫”似乎也有着同样的想法。
两人瞬间移向同一个方向，随即唇齿相依、结结实实吻在了一起。
诺尔：“……”
忒斯特：“……”
诺尔的脑子近乎一片空白。
初吻吻了个男人，多么大的人生偏差，他愣愣地想。也不知道在那俩玩家眼中，他们要变成什么形象——此时此刻，两位玩家瞳孔疯狂震颤，都要震出地震波了。
忒斯特呼吸停了瞬间，他尽量优雅地错开身体，假装这是个熟练的亲吻。
“这样还不够吗？”
忒斯特的语气近乎指责，“你们这样对待同胞，已经很失礼了。连我的爱人都要夺走，难道你们真想与席瓦的族群敌对？”
那只魅魔沉默了更久，最终，他狠狠叹了口气。
“你们都跟我走。”他疲惫地说，“剩下两个人类就待在这——如果各位有什么可疑举动，别怪我们不客气。”
两位玩家噤若寒蝉。
诺尔怀疑他们不是被吓的，而是单纯没有缓过神。打在脸上的两道目光更沉重了，诺尔坚持不跟他们对视。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与忒斯特一同走出牢门。直到离开地牢，两道来自玩家的目光还黏在他们身后。
诺尔有点想开启心灵感应，和忒斯特解释一下。但对方一声不吭，似乎没当回事。他再特地过去强调，好像有点……刻意。
状况诡异，大事在前，果然还是假装没事吧！反正也不是什么舌吻，不过是幼儿园级别的碰碰嘴唇。
于是两人始终保持沉默，一时间，附近只有锁链摩擦地面的喀啦声响。
目送两人离开视野，安娜金和索罗几乎同时倒抽一口凉气。
“你不是说你用‘沉默的真相’确认过吗？”盗贼索罗声音直哆嗦，“你说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啊，戴情侣戒指吊坠的兄弟？！”
“也许他们只是在演戏。”安娜金的声音充满不确定。
“这不是演戏的事，老姐。你想像一下咱俩亲嘴……呃呕！”盗贼少年没说完，就发出一声响亮的干呕。
安娜金同样干呕了下，呕得比盗贼索罗还大声：“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不如一刀杀了我。”
“同感。”索罗龇牙咧嘴道，“你看那两个家伙反感吗？我是没看出来。别告诉我，他俩玩真的……”
“尽管我与他母亲不同，我以神的名义保证，我们的关系足够亲密……当时‘兰德斯’这么说。”
安娜金缓了好几口气，努力回忆道，“……这么一想，这句话对有正式婚约的配偶同样适用。”
“那我懂了。”
索罗松了口气，“生命神殿表面上不反对，其实也不怎么支持同性婚姻。你打着‘圣徒’名号嘛，他们可能怕你是那种激进派……唉，误导得这么熟练，也怪可怜的。”
“是啊。”安娜金感慨道。
“……所以他们真是一对？还结了婚？特殊度这么高，珍稀NPC没跑了吧！”
“没错，绝对要跟他们打好关系。”安娜金十分认真地点点头。
两人无视手上的镣铐，果断击了个掌。
……
诺尔与忒斯特跟随那只魅魔，一路走向巢穴主殿。
渐渐的，他看出了熟悉的设计。周围逐渐明亮，地砖上有着彩色石子拼出的美妙花纹。米白色墙壁一尘不染，装饰了永不凋谢的鲜花和绿叶。甜甜的香气越发浓重，让人有种微醺的轻松感。
魅魔们把巢穴维持得很好。万物鲜明艳丽，一切生机勃勃，卫兵们也尽职尽责地站着岗——他们套在精致铠甲里，看着像是站立风干的尸体。
这么衬托下来，再可爱的景致也变得诡异非常。诺尔心情愈发沉重，几乎要忘记嘴唇上的残馀触感。
走在前面的魅魔始终没有说话，只是一路将他们引至王庭大殿。他刚在华丽的大门前站定，那厚重的门扉便自行敞开。
缓缓打开的门扉后，诺尔看到了魅魔的王座。那是装饰了宝石雕刻的花朵，精美如艺术品的至高之位。
王座之上，空空如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