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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尔用了最早告知小黑龙的密道。这还是他第一次堂堂正正站在龙巢，仰望碧蓝的天空。
十几只巨龙在山峰最高处盘旋，魔法辉光不时炸开，龙威刀锋般刮过皮肤。
诺尔有些感慨，这还是他亲自设定好的习俗——成年巨龙在给未长成的小龙做魔法训练，和他们当时规划好的概念图一模一样。
二百多年的光阴，对于巨龙来说约等于两年，换代都来不及换，更来不及做出太大改变。不过照邻居们所说，改变依旧存在。巨龙比诺尔当初设定的还要固执保守，近乎与世隔绝。
对于如此强悍傲慢的种族来说，这种反常必然有其原因。
龙巢，他苏醒的地方。
黑蜡烛坎多的血脉之谜。
天空之上唯有一轮的月亮。
在地下深深埋藏的神谕洞窟，以及那个意味深长的预言……
无论他对其中哪一项感兴趣，它们都会把他引向这里。龙巢就像万千线索红线汇集的一个点，命运推着他回归“故土”。
诺尔伸出手掌，他看到的不是虚无的青火，也不是惨白的骸骨。阳光灿烂，掌纹在他的掌心乖顺伏着，白皙皮肤下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现在他将得到他的答案。
红龙葛兰那图姆住在第二高的山峰，它洞穴里没有金灿灿的黄金制品，只有封面烫金的厚重书本。它们由各个种族的不同文字写就，不少表面还有烧灼的痕迹。
也许是为了更方便地看书，也许是为了表示一点诚意，此处的主人，葛兰那图姆化作了人形——
一个身高两米以上，肌肉隆起的壮汉。
火焰般的蜷曲红发顺着他的肌肉散开，古铜色皮肤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疤。他的眸子火炭燃烧似的橘黄，闪烁着正常人类不该有的微光，瞳孔则是细细的一道竖缝。
诺尔：“……”真是位强壮的读书人，胳膊能赶上他的大腿粗。
红龙葛兰那图姆，它也是诺尔主导设定过的。在《塔赫》团队的设定里，它是一条沉迷于魔法与知识的巨龙。后期龙巢副本开放，玩家们可以用自己的稀有魔法道具当筹码，从它这里交换高阶法术。
它身上不该有这么多伤疤，形态也该更加纤细瘦弱。葛兰那图姆的外形变化太大，当初龙墓花园初遇，诺尔没能一眼认出来。
好在不变的地方也有。二百年过去，知识换知识的交易仍在进行。
“你好，睿智的葛兰那图姆先生。我是戈弗雷･佩因特的友人，特此前来向你提问，希望能为你的知识之塔添砖加瓦。”
带着奇妙的感慨，诺尔率先行了一礼。
这是他亲手设定、未被盗星索扭曲的生命，他可太知道该怎么打交道了。
佩因特有些吃惊地挑了挑眉。
该说不愧是“新生魔王”吗？在这只古老红龙面前，诺尔有着一种他无法解释的自信。他甚至没用敬称。
“不错，有点胆识和礼貌，比佩因特第一次来像样多了。”红龙葛兰没有生气，他抱起双臂，手臂肌肉夸张地鼓着。
他的声音洪亮到不像人，在洞穴里撞出隆隆回声，“你给出问题，我来定价。不接受就走，没有商量的馀地。”
忒斯特找了一摞书，百无聊赖地靠着。开始了，他想。诺尔应该会先问那截蜡烛……
“为什么要杀死那只无辜的黑龙幼崽？”诺尔开门见山，语气不卑不亢。
忒斯特和佩因特几乎同时转头看他，眼里带着不同程度的惊异。
谁能想到，诺尔第一个问题居然这么……尖锐。
“苏拜耳博特确实守旧，但它对于你来说，肯定是一样稀罕的特例。它许诺你不存于此世的知识，而你有太多约束它的方法。”诺尔冷静地继续。
“软禁、契约、诅咒……你只需要请示苏拜耳博特，让它活下去。”
杀死那位大学生邻居时，红龙葛兰没有丝毫犹豫。换成别的龙倒不奇怪，可那是痴迷知识的红龙贤者。
“古怪的问题。”红龙在书堆上，一双火炭似的眸子眯起，表情看不出喜怒。“你要用什么交换？”
诺尔：“那条死去幼龙的秘密，你绝对不知道的秘密。”
“恐怕不够，我对弱者的秘密不感兴趣。”红龙“哈”地笑了声，声音里没多少真正的笑意。
“那么再加上我知道这件事的原因。”诺尔答得分毫不乱，“佩因特可不知道这个，伊姆娜尔卡也不会无缘无故告密，你不好奇吗？”
红龙用那燃烧的眸子看了诺尔好一会儿。
“知识不都是好的。”
几秒后，葛兰淡漠地开口，“有些知识具有毒性，不如不知道。既然你知道龙巢深处的隐秘，也该知道外面满地跑的不死怪物。我们的敌人为这片大陆招来灾祸，任何异常都可能是这灾祸的一环——我们无法容忍巢穴内部出现敌人的眼线。”
说罢，葛兰看向诺尔，微微扬起下巴。
“那只幼崽……”诺尔抿抿嘴唇，“我无法将那只幼崽从死亡中带回，它的死亡比其他生灵的死亡更为绝对。”
他曾经认真考虑过，要不要把黑龙与死在“狩猎之夜”的玩家转化为死灵怪物。就算记忆有所损伤，就算可能存在一些伦理上的问题，诺尔还是希望能把他们收入乐土、有朝一日带他们回家。
但是他们彻底死去了，除了空洞的肉身，什么都没能剩下。
兴许是他们的灵魂不属于此地。不过，诺尔不太接受这么玄妙模糊的说法。他更倾向于相信，塔赫生灵的“死亡”被系统定义过——这片土地存在死灵怪物，为了给它们的诞生留馀地，塔赫本地生灵的“消逝”更为漫长。
知道敌人是盗星索，事到如今，诺尔不再有“没准死者只是在地星醒来”这样天真的幻想。
他们确实死去了，离开了，永远不会回来。
“至于我为什么知道这一点，正好回答你第二个问题。”诺尔继续道。
他的礼服长袍后背破开，一对诡异美丽的干枯龙翼唰地伸展开来。诺尔刻意放出一点点伪神的气息，他的月光石吊坠被气息冲得摇晃不止，整个洞窟的书页哗啦啦乱响。
“事情发生时，我就在那里。”他说。
红龙难得露出了呆滞的表情：“……龙巫妖……”
死灵骸骨龙只是生者浅淡的回响，没有完整的自我。龙巫妖可是货真价实的龙血怪物，能成为龙巫妖的龙往往古老而强大，实力绝对算得上巨龙巅峰。
“现在你知道了我的筹码。”
诺尔听起来像条真正的龙，“龙墓花园是我的领地，伊姆娜尔卡是我的学生——我睡了太久，对现况好奇极了，葛兰那图姆。”
对方深究也不要紧，诺尔很有自信。
龙墓花园删减了“尸骸龙”BOSS本体，他们还留着它的隐藏地图，准备当成给玩家的彩蛋。红龙想确认，诺尔就假装那是自己的沉眠之地。
“怪不得……”红龙贤者喃喃。
怪不得这家伙对龙族习惯了如指掌，比佩因特还要嚣张；怪不得黑龙伊姆娜尔卡三天两头往龙墓跑，还能想出那么毒辣的攻击魔法。
如果面前这位是出身巨龙、长期沉眠的龙巫妖，一切都能解释得通。
“第一个问题交易完成，请您继续提问。”红龙葛兰的口吻严肃了很多，头也低了下来。
忒斯特无视了目光复杂的佩因特，欣慰地看着诺尔。
看看这气魄，看看这骗术。他曾经的天真主人，如今总算是出师了。
“你们的敌人是谁？”第二个问题，诺尔依旧没问龙族血脉的秘辛。
“月亮。”红龙肃穆道，这次他很诚恳，没有再提出价码。
诺尔微微一怔。
“天空本该有一个月亮。不怀好意的窥视者毁了它、取而代之。但凡四轮伪月照耀之处，都存在着让我们很不舒服的扭曲气息。最近这些年，那股扭曲越来越强，实在令人不快。”
红龙严肃道，“这片土地存在着奇特的护佑，它支撑着附近的天空，它让我们远离窥视——那力量的来源，便是我研究的课题。”
“哦——”忒斯特忍不住出声，“也就是说，这片土地的力量能压制伪神。”
怪不得盗星索把神谕洞窟扔在这儿呢，敢情是给那个没脑袋倒霉蛋再加一重枷锁。
“肃静！”面对忒斯特这位外族，红龙毫不客气地低喝，气息凝成一束，直击忒斯特的方向。
诺尔左手一擡，轻描淡写地驱散了它。
“这是我的人。我们的对话还在继续，葛兰那图姆。残馀力量的来源是？”
“古老的神明，属于我们的神明，我猜。这份力量纯净稳定，没有扭曲的臭味。”
红龙哽了哽，最终选择压下火气，“我等是创世神的宠儿，祂选择将我们庇佑到最后。击退那个不怀好意的入侵者，将是巨龙一脉的使命。”
创世神本人迷茫了一秒。
诺尔不记得自己有意庇护巨龙，但他多少能猜出力量的来源。那是《塔赫》的宣传片重点——新手村充满欢声笑语，闪烁繁星之下，山坡上的玩家擡起头，看着美丽的巨龙在月下飞行。
月光在龙鳞上弹跳，那场景摄人心魄。
那是他们做得最用心，也是诺尔个人最喜欢的一个长镜头。多少个加班加到濒临崩溃的深夜，他都会拉出这段VR视频来看。
他站在微凉的夜色中，遥望自由飞翔的龙，想像玩家们进入这个美丽世界的喜悦。
系统尚未被盗星索完全渗透，于是这份执念残存至今。也许庇护巨龙的不是什么偏爱，而是创造者对这个世界的爱意与祝福。
脆弱的、虚幻的一片天空。
一轮温柔的月亮。
它庇佑了这片土地最古老，最强大的见证者。它让巨龙们对外界的未知敏感非常，且充满警惕，谨慎地探究着异常所在。
想想也是，为什么盗星索没有“驯养”一条巨龙呢？要支配其他智慧生命，这样明明更加方便。
……现在诺尔知道答案了。
诺尔忍不住再次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眼眶有点微妙的酸涩。龙巢附近，系统原本的力量最强。他会在龙巢苏醒，真的仅仅是一个巧合吗？
佩因特同样面露沉思之色。
说完这些，红龙贤者沉默下来，静静等待着诺尔的知识交易。
“龙墓花园的埃尔弗里克尸骨旁边，藏着你寻找多年的《论魔法的本质》第七卷。断指瀑布的水底，封印着可以增强巨龙魔力的‘星火之叹’结晶，你的话，能够自己解开那道封印。”
为什么只有一轮月亮，龙族为什么封闭。
心中两个问题有了答案，作为交换，诺尔直接给出了龙巢地图两个重量级的宝藏。
红龙葛兰面露喜色，他使劲清清嗓子，努力把喜悦压了下去：“我会去确认的，请您继续——如果您还有其他问题的话。”
“没有了。”诺尔说。
刚得到的情报，他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而且他成功混成了巨龙长辈，再正式问这种血脉闲话不太合适。诺尔决定待会儿以“聊家常”的名义问出来。
玩家不会这么快打过来。他们会在龙巢待上一段时间，来日方长……
“没有问题了？可惜。”葛兰那图姆擡起燃烧的眼瞳，“那我可以提问么？我会给出让您满意的价码。”
“请。”
“为什么您身上有封印的气息？”
葛兰那图姆举起手，指向诺尔的胸口，“美丽的、纯粹的封印。那是吾神的力量，我研究了二百多年，绝对不会认错。”
诺尔有点儿懵。
……封印？他的身上能有什么“神”的封印？
……难道是指那个封印力量的【体质破坏】？
“那么你知道怎么解开它吗？”诺尔问得很直接。
实力摆在这，给出诅咒情报也不是不行，“气息来源换解法，公平的交易。”
“不，不，不。”红龙葛兰拚命摇头，“我没到那种层次，此生也到不了那个层次，察觉它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封印的存在感很轻微，但它实在太像这里的庇佑，我才能够发现……”
他用求知的目光上下扫着诺尔，显然对这位神秘的龙巫妖充满好奇。
【体质破坏】的气息这么友善？诺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而且同为系统诅咒，忒斯特的【神的弃子】更加重量级，怎么红龙提也不提？
算了，还是先捋清楚龙巢的具体情况为好。诺尔想，他的思维顺畅到像自动运转——现在他满心都是龙巢谜团，诅咒的事可以先往后放放。
“既然您解不开，交易就不必了。”诺尔说，“到此为……”
“龙。”
忒斯特突然再次插嘴，他的语气不见轻佻，反而显得凝重。
“你说的那个封印，封印的是什么？力量？”
红龙鼻子皱了皱：“太失礼了，就算这一位护着你——”
它的话还没说完，面前的忒斯特就消失在空中。下个瞬间，他出现在红龙背后。金线勒住了它的喉咙，魔王污染的冰冷气息翻腾不止。
“我来预付给你的知识。”忒斯特的声音温柔下来，独独少了相配的温度，“‘我有能力杀了你’。”
红龙沉默几秒：“……非常有趣的外界情报，确实够了。”
“如果我没有感觉错，它封印的是知识。”红龙葛兰如是说，“只有知识，并不涉及力量。”
“说明白点，知识被封印会有什么后果？”忒斯特轻声继续。
“忘记原本该知道的事物，并且无法再次知晓。”
红龙欣然继续，忒斯特的交易似乎让他很是满足，“极少数时刻，梦与现实的罅隙之中，可能出现一点浅淡的印象。但它们很快就会消失，与被忘记的梦没有区别。”
忒斯特擡眼看向诺尔，诺尔回以温和的视线。明明这场交谈就在他面前，诺尔却像是完全没听见。
“忒斯特？”诺尔笑着呼唤他，然后只是站在那里，一动都不动。
林立的书堆如同某种植物，阴影与纸页的森林之间，诺尔静静地伫立。忒斯特赠送的长耳坠像是凝固在了空气里，他的神明连呼吸都不复存在。
忒斯特曾经见过这样子的诺尔。
许久之前，某个月夜，女巫琳恩的木屋门口。诺尔同样雕像般伫立，站了很久很久。
……你究竟，失去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