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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布料铺子是个宋人掌柜开的,但他背后却是个辽人东家。
大宋与辽国时常有贸易往来,落河镇毕竟属于宋,镇上的辽人铺子不多,大多是宋人开的。这家店却是个例外。
听了姚三的话,这掌柜直接关了店门,带他们进入后屋。他先敲了敲门,询问里头人的意见,接着出门道:“你们进来吧。”
唐慎三人跟着他进屋。
一进屋便看见一扇千山屏风,屏面是本朝人的画作,不值几个钱,却画得有几分前朝画仙刘子昂的味道。再看两侧,墙上挂着一幅幅山水墨画。最多就是前朝的作品,大多是本朝的,虽说画得不错,但画者声名不显,也卖不了几个钱。
这屋子里熏着香料,端的是一副文雅读书人的气派,可怎么看怎么有种纸糊老虎的意思。
唐慎进过王溱的书房,这里与之相比,差得不仅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简直像是附庸风雅的山寨品。
“你便是那个姚小子的东家?”一道粗犷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很快,一个穿着辽人裘衣、留着地中海头发的中年汉子从后面走了出来。他上下瞧了瞧陆掌柜,道:“长得确实一副宋人的模样。”语气中夹杂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鄙夷和自得。
陆掌柜面色微变,笑道:“鄙人姓陆。”
辽人汉子:“耶律究。”
陆掌柜微笑道:“原来是耶律大人。”
众人没有对耶律究的姓氏有太多关注。
辽国与宋不同,实际上他们整个国家只有两个姓氏:耶律和萧。普通百姓是没有姓氏的,只有贵族和中层才有姓。不过陆掌柜从姚三那儿知道,这耶律究确实算是半个贵族,他是柳城郡的辽人,母亲是个贵族女。但是到了耶律究这辈,就只剩下一些贵族的虚名。
耶律究是个商人,主要贩卖马匹,在柳城郡也是一个富商。
然而他们这次要买的不是马匹,而是牛羊。
陆掌柜道:“耶律大人,先前姚三应当也说了,我这次要买的并非是马匹,而是牛羊。”马匹寻常宋人是可以买的,但不能大批量购买。“牛在我们大宋是稀缺玩意儿,但是我知道,在你们那儿很多。”
耶律究:“很多?你可别乱说,那东西在我们那也贵得很。”
陆掌柜眯起眼睛,笑道:“别误会了,这次我主要还是想买羊。”
耶律究笑了笑,朝布料铺子的掌柜挥挥手。这宋人掌柜立刻上前,报了个数。
陆掌柜脸色一变,姚三立刻道:“七天前你与我说的,可不是这个价!”
耶律究哈哈一笑:“七天前是七天前的价,七天后是七天后的价。难道你们宋人觉得,做生意永远不涨价?”
姚三正要发作,被陆掌柜拦下。
唐慎作为小厮,站在他们身后,抬头看向耶律究。耶律究瞧了他一眼,就撇开视线,压根没注意到他。
陆掌柜看了唐慎一眼,道:“这件事我们还得回去商议。”
三人很快离开布料铺子。
回到客栈后,姚三忍不住地气道:“那些辽人真是出尔反尔!他们在落河镇做生意时从来都是这样,对宋人不屑一顾。若不是许多东西大宋没有,非得从辽国那儿买,我还真不稀罕与他们往来。”
辽国不像大宋,他们民风粗犷,不拘一格,生命力顽强,对生活水准要求不高。宋人斯文惯了,哪怕做生意也多是暗地里斗,从来不会当众撕破脸。辽人不一样,他们从宋国买的东西大多是奢侈品,且不在乎价钱,因为买的人要么是贵族,要么是要卖给贵族。
辽人非常有钱。比如上好的马匹只有辽国的草原上才有,宋人不得不从他们那儿买。
陆掌柜对唐慎道:“小东家,咱们未必一定要和那耶律究做生意。细霞楼要的就是新鲜的牛肉和羊肉,不只是耶律究有,这东西落河镇其他几个辽商也可以卖。”
唐慎沉思着,用手指敲击桌面:“但是有自己的渠道,能够当日把东西送到盛京的辽商,只有耶律究。”
陆掌柜和姚三互视一眼,无法反驳。
其他辽商也卖牛羊肉,可不敢保证当天能把东西送到盛京。耶律究的优势就在于,他有自己的运货渠道。盛京不是姑苏府,没有唐氏物流,如果从其他人那儿买东西,唐慎还得花费精力再把东西运过去,还不一定当天来回。
姚三:“但这耶律究太欺负人了。他的价格比七天前整整提高了将近一成!”
唐慎思索一会儿,道:“生意就和他们这样做,价格也听他们的。但是陆掌柜,明日你对那耶律究说,我们同意他们的价格,甚至还愿意更高。”
姚三一愣:“小东家,您这是?”
唐慎微微一笑,道:“峰谷定价。姑苏府的细霞楼已经开了两年,你们应当已经看出来,到了夏日,来细霞楼吃饭的客人明显少了许多。”
陆掌柜:“天气炎热,吃拨霞供总归是热的,所以人少了。”
“对。盛京也一样。盛京的夏天不比姑苏府凉快多少。所以我们冬日里需要的牛羊肉多,夏日里需要的少。可是那耶律究不知道啊。所以明日咱们去了后,陆掌柜你就这样与那耶律究说,我们愿意出这个价格,但是我们出的是均价。冬天的时候天气寒冷,牛羊肉不容易变坏,对运货速度的要求没有那般高,我们自然不愿意出高价,只愿意出比他的定价稍微低一点。”
姚三还是一头雾水,陆掌柜听着唐慎的话,却双眼放光。他道:“我明白了。然后我再与他说,夏日的时候天气炎热,你们运送牛羊肉的成本必然增高,我们为此愿意付更高的价格。如此一来二往,表面看上去价格一样,但实际上我们花的钱却大大减少!”
刚高兴了片刻,陆掌柜又愁眉苦脸起来:“可是小东家,这种事只能瞒一年,等到了明年,那耶律究肯定能看出来不对。”
唐慎反问:“都一年了,细霞楼还没在盛京站稳脚跟?”
陆掌柜:“啊,您是说……”
唐慎语气悠长地说道:“一年了,何必再靠别人的运货路子,受人牵制,我们自己不该有个运货路子了?”
“您说的对!”
次日,陆掌柜见到耶律究,将唐慎的话对他说了一遍。
耶律究想了想,觉得没差,但他又伸出一根手指:“今天是这个价格了。”
唐慎皱起眉头,陆掌柜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姑苏府细霞楼冬天和夏天对羊肉不同的需求量。还是赚的!他故作生气,又无可奈何地说道:“好,成交。”
回盛京的路上,陆掌柜盘算着账,姚三还对耶律究趾高气扬的模样十分来气。
陆掌柜道:“他被我们戏耍了,我们赚到便宜,你气作甚。就当这是他无礼的代价好了。”接着又对唐慎道:“小东家,我盘算过了,按姑苏细霞楼每个季节的需求量,咱们这次至少省了三千两银子!”
唐慎:“不止。”
“什么?”
“我相信盛京人对拨霞供,尤其是羊肉拨霞供的喜爱,绝对会远远超过姑苏人。”
陆掌柜喜上眉梢,但他又道:“小东家,我这一路上看你好像并不是很高兴。”难道他们不是赚了?
唐慎看向他,又掀开车帘,看向窗外遥远的天边,隐约可以看到一片连接着地平线的茵茵草原。
“辽人,终究是个隐患。”
做生意讲究一个公平平等。他们与耶律究做生意,耶律究是赚钱的,可他却百般刁难。因为他并不怕唐慎反悔,因为整个落河镇就他能做成这单生意。但是在他嚣张的态度,却更是因为十七年前,宋辽两国的那张和平协约,建立在宋人惨胜的基础上!
十七年前,两国停战,签订了一张看似平等的合约。但大宋胜得并不容易,将士死伤惨重。
一个不算贵族的辽国富商对宋人都是这个态度,想来在辽国朝堂上,辽国君臣对宋人是什么样的态度。
这个世界的宋朝比唐慎知道的那个好一些,可也只是好一些而已。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比起辽,宋更不想开战。
唐慎叹了口气,这些离现在的他还远得很。
回到盛京后,第二日,轮到唐慎和姚僐当差。
从紫宸殿上完早朝后,皇帝来到垂拱殿处理政事,姚僐和唐慎各坐在一侧。到中午时,唐慎与另一个起居舍人换班,到了傍晚他回来,轻手轻脚地走进垂拱殿。一个抬头,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殿中央。
唐慎脚步一顿,接着又低着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提笔开始写字。
赵辅看着手上的折子,神色不悲不喜,薄薄的嘴唇泛起一丝冷笑。他长长地舒了口气,站在一旁的大太监季福立刻会意,走上前接过折子,并将一杯参茶递了过去。
手指刚碰到茶盏,赵辅突然神色一变,一掌将这盏茶拍到地上。
清脆的瓷器破碎声响起。
季福惊惶地跪在地上,唐慎和姚僐也都站起来,俯身面圣。连站在殿中央的王溱都微微俯首,行了一礼。只见赵辅坐在椅子上,微微甩了甩手,声音愠怒:“这茶怎么这般烫!”
季福一愣,眼珠子一转:“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赵辅道:“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今日回去,好好反思。子丰,你觉着该怎么处置这个贱婢?”
子丰?
唐慎惊讶于赵辅对王溱的亲近。
这时,王溱清雅的声音响起:“茶烫了,便要在它烫到手前,知晓它有多烫,且将它吹凉。陛下近日龙体欠安,季公公想必是担忧陛下龙体,才一时大意,疏忽了。”
“茶烫了,便要将它吹凉。”赵辅笑道,“但是太烫了,朕又哪有这个耐性,不如将它全部倒了便是。”
王溱轻轻一笑:“陛下所言甚是。”
不过多时,王溱离开垂拱殿,唐慎和姚僐在殿中记录刚才赵辅和王子丰的对话。
到晚上,皇帝入后宫,两人相偕离开皇宫。
姚僐感叹道:“那盏茶,真是烫的么?”
唐慎看了他一眼,道:“陛下说是烫的。”
姚僐了然道:“是,是烫的。”
两人出了皇宫,道别离开。
回到家中,唐慎望着奉笔给自己沏好的一盏茶,陷入沉思。
季福是什么人,他从小伺候赵辅长大,跟了赵辅五十多年。他深得君心,能将一盏滚热的茶误递给赵辅?
赵辅和王子丰今日说的每一句话,都别有深意!
“从来不看《起居注》,更不会去更改。是因为你根本就没必要看它,你若是真想做什么事,不会让任何不该知道的人察觉。这就是帝王啊……但雁过留痕,任何事都一定会留下线索。”
唐慎立刻从暗格里取出一本本书,翻看起来。
他这次只看赵辅召见苏温允的相关记录,且把一些过去没注意到的细节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其他人可能无法揣摩君心,明白赵辅的意思。但王溱可以,同样,被宠信的苏温允也一定可以。
第二天唐慎休沐,他看了整整一夜,蜡烛未灭。
次日,唐慎将细霞楼盛京分店的事全权交给陆掌柜,自己则来到尚书府。
晚上,王溱从衙门回来,见到唐慎。他先是左右看了看,笑道:“小师弟今日不是来给我送东西的?”
每次唐慎来尚书府,总会带点什么。
被他这么一说,唐慎一下子愣了。他今天还真没想过带东西过来。
王溱微微点头:“不是特意来送东西,那必然是真的想我了。”
唐慎:“……”
王溱:“有事相求?”
唐慎正要说话,忽然想起王溱的那句“我是你的师兄”。不知怎的,他心中的谨小慎微稍稍散去了一些,说话时的语气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更加随意和亲近:“为什么我每次来不是给师兄送礼,就是有事相求?”
望着他的模样,王溱愣了一瞬,接着才笑道:“那是作甚。”
唐慎咳嗽两声,道:“师弟在姑苏府有所别业……咳咳,子丰师兄知道的吧?”
本朝没有禁止官员从商,唐慎的肥皂和黄金缕生意王溱当然知道,金陵府的那句“烟笼寒水月笼沙”还是他亲笔题字的。
“嗯,所以呢?”
唐慎:“再过几日,我在盛京府会开一家专做拨霞供的酒楼,叫细霞楼。”
王溱挑起一眉:“只做拨霞供?”
“对,只做拨霞供。”
“细霞两字是哪两个字。”
“须教月户纤纤玉,细捧霞觞滟滟金,是这个细霞。子丰师兄没去过姑苏府,金陵也没有细霞楼。所以过几日,我想请师兄和先生去细霞楼,咱们一起尝尝。冬日里吃拨霞供,是最快活的神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