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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三位巡查使陆续离开盛京。
幽州是宋辽交战前线,但自十八年前签订和平协定后,两国再未有过正式的战役,只在幽州有一些小摩擦。王溱去的是幽州,比苏温允、宋循要去的地方危险,但唐慎送他走的时候,他并未说什么,而是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小师弟,不用送了。”
马车哒哒地驶出城门,王溱和同行官员、士兵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天边。
生活一天天地过了下去。
眼见快到八月半,亲人团聚的中秋佳节,三位巡查使也即将回京。这日下午轮到唐慎当差,赵辅正坐在垂拱殿的偏殿里一边打坐,一边听钦天监监正李肖仁授道。忽然,只见一个小太监快步进入殿中,附在大太监季福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季福脸色骤变。
赵辅修仙时是绝对不允许有外人打扰的,但这种寻常授道,规矩没那么严,只是打断的话赵辅依旧会生气。
可季福此时顾不上那么多,他走上前徐徐一福,行礼道:“官家,工部虞部郎中高维求见。”
赵辅缓缓睁开眼,目光冷淡地扫了季福一眼。季福打了个哆嗦,低头看地。
赵辅:“宣。”
季福立刻高声道:“宣虞部郎中高维觐见!”
不过多时,就见一个身穿红色官袍、年愈四十的中年男子从殿外走了进来。
赵辅坐回垂拱殿的正殿,唐慎和另一个起居舍人各自坐在两侧,准备记录起居。
郎中是五品官职,唐慎的同窗朋友王溱就是虞部郎中,和这位高大人一样。但这样的郎中在工部有十多个,唐慎只在某次去勤政殿办差时见过这位高大人一面,和他从未有其他交集。
此时,高维脸色苍白,额上是汗,见到赵辅便忽然跪下。
大宋几乎废了跪礼,高维一跪,唐慎心里咯噔一声,赵辅也眯起双眼。高维想尽量稳住声音,可他还是在微微颤抖,声音也颤着。而他说出来的话,不啻惊雷,轰的一声砸在垂拱殿的金砖上:“臣拜见圣上。臣自刺州而来,半年前领旨前往刺州,修建官道。入夏后,北方连连暴雨,昨日午后大雨倾盆,将官道……沿途的一座桥给冲塌了。”
唐慎正提笔记录,闻言他抬起头,惊愕地看向高维。
过了许久,赵辅才慢悠悠道:“一座桥?”
高维死死低着头:“回陛下的话,是跨了荆河的一座桥。”
赵辅:“可有伤亡?”
高维默了片刻,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死伤人数,目前还未统计出来……”
“混账!”
“砰——”
一张折子被赵辅直接从桌上拿起,狠狠地砸到下方,砸在那高维的额头上。顿时,鲜血横流,高维的额头上豁开一个血口。可他哪敢叫疼,反而跪拜道:“臣知罪!”
开平二十八年八月初九,荆河大雨,冲垮正在修建的桥梁,死伤近百,朝野震惊。
北方少河流,荆河是大宋北方最长的一条河,自许州起,横跨刺州和景州,是北方三州最大的水源。想从盛京修一条路去刺州,必然要路过荆河。在唐慎看来,这荆河远远比不上长江,放在后世,想在荆河上修一座桥并不难。可放在这个时代,却是个大工程。
通往刺州的官道之所以比宁州难修,就难修在要修一条跨越荆河的桥。
然而谁都没想到,这座桥才修到一半,竟然塌了!
朝野皆惊,皇帝震怒。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第二日的早朝上,赵辅一改往日按捺隐忍的风格,大骂群臣。
“朝廷食稞精米,便养了你们这些尸位素餐的废物!前日朕还收到自刺州来的消息,形势大好,一切康定。今日便告诉朕,桥塌了,出事了。你们便做的是这样的事,为朕修的这样的路吗!”
朝野寂静,无人开口。
其实在场的官员们也感到冤枉。修官道的事主要由工部负责,无论是吏部、兵部其他几部,还是地方官员,做的都是协助工作。倘若桥塌了,主要责任一定在工部头上。是工部官员没有设计好桥梁,将今年夏日多雨的情况算进去。哪怕今年这座桥不塌,以后也肯定会塌。只是大家太倒霉了,在修桥的时候塌,直接砸死了数十人,淹死了数十人。这要是以后塌,说不定就死一两人,甚至死不了人,赵辅也不会这么动怒。
不过其实,赵辅怒的并不是那死去的近百工匠和几个官员,站在紫宸殿的几位当朝权臣眼观鼻、鼻观心,垂眸看地,心中都知道,赵辅是觉得失了面子,是觉得自己的官员没为他办好差事。
这才是他真正在意的地方。
赵辅发完一通脾气,中书左丞陈凌海陈相公上前一步,道:“荆河一事,刻不容缓,臣提议,陛下当再派监察使前往查勘。”
赵辅问道:“陈卿可有人选?”
陈凌海道:“臣以为,御史台纪知纪大人可堪此任。”
早朝上,中书省的几位相公就拟好了名单,次日出发前往刺州。这一日唐慎不在宫中当值,昨天赵辅在垂拱殿发怒的模样他见过,听说赵辅上早朝时又动了一次火,他并不意外。然而到了下午,一个太监来到中书衙门,将唐慎喊进宫去,说是赵辅召见。
唐慎心中诧异,随即跟着这太监入宫。
往常这个时候赵辅都在垂拱殿里处理公务,今日这太监竟然带着唐慎到了登仙台。太监不能进去,唐慎在外等了会儿,季福从里头出来,带他进去。
登仙台是赵辅特意修了给自己修仙的地方,是皇宫中唯一一个三层高的宫殿。往日赵辅都在一层大殿修仙,今日季福带唐慎来到三层。只见赵辅站在楼宇栏杆旁,凭栏眺望,整个皇宫全全收入眼底。
唐慎:“臣唐慎参见陛下。”
赵辅没有回身,而是望着这宫殿楼阁,指着远处一处地方道:“景则可知,那是什么地方。”
唐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座黄顶琉璃瓦的宫殿,与其他宫殿长得一样,唐慎在宫中能行走的地方有限,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老实回答:“臣不知。”
“那是白鹿殿,朕亲自题字写的名,饲养那头白鹿的地方。”
唐慎低头看地,不说话。他做起居舍人、起居郎已经一年,不敢说完全揣摩圣听,却知道赵辅此时并不需要他回答。
果然,赵辅接着道:“天降祥瑞,庇佑大宋,这是两个月前这帮废物说的。如今,他们便是给朕看了这样一场天大的祥瑞!景则,你可愿替朕去刺州一趟。”
唐慎心中一惊,瞬间千思万绪,全然不知赵辅是什么意思。但他表面上却只是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臣惶恐。臣身为起居郎,担的是记录陛下起居的差事。”
“景则不愿?”
唐慎手指颤抖,万千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一百种回答也在他的心里一一掠过。接着,他抬起头,用惊惶担忧的双眼望着赵辅,语气却十分坚定:“臣愿为陛下分忧!”
赵辅用包容温和的目光看着唐慎,微笑道:“那景则明日便与纪知等人一起去吧。”
唐慎捏紧手指,道:“臣领命。”
唐慎离开登仙台,行色匆匆,神情不定。而在他走后,赵辅站在三层楼阁上,遥望皇宫景象,表情淡漠,刚才和唐慎说话时的和蔼笑容此刻消失不见。
唐慎回到衙门,左思右想,仍旧无法摸透赵辅的心思。
纪知等官员是早朝上由中书省几位相公定好,要去刺州的监察使。而赵辅,如今要他加入其中,成为监察使中的一员,还要他每隔三日写密报回京,叙述刺州的事。
“……他是要我,做他的耳目。”唐慎得出结论。
唐慎不知道赵辅为什么会将这种责任放在他的身上。
如果说要找人从刺州寄回密报,赵辅应当选个他自己信任的心腹。而巧得很,上个月大理寺少卿苏温允作为巡查使,去了刺州,至今未归,他才是最好的人选。可赵辅又找唐慎去,一个字没提苏温允的事。
赵辅和苏温允君臣离心了?
赵辅不信任苏温允?
赵辅这次让他去刺州,为的到底是调查荆河事件,还是调查苏温允?
一座布满迷雾的城池挡在唐慎眼前,他退而不得,被赵辅一推,进入其中。
良久,唐慎吐出一口浊气。
“莫闻,莫问……王子丰,难道你当时就已经预见今日的情景?”想了想,唐慎又觉得不可能,他自嘲地笑了笑。哪怕王子丰再神机妙算,也不可能算到半个月后一场大雨,冲垮荆河的桥梁。
王溱还在幽州,没有回京。唐慎哪怕想找他询问答案,都没有办法。
但是王溱说:莫闻,莫问。
“去刺州这事已经没有退路,这并非我自己能选择。但是去了后……莫闻,莫问。”
第二日,监察御史纪知率领一众官员,离京北上,前往刺州。
沿途,他们并没有路过被冲垮的那座荆河桥梁,他们饶了路,直接抵达刺州。到刺州城门下时,刺州府尹、同判和各级官员,以及工部、吏部、兵部等在刺州当差修建官道的官员,都在城门口等着。
官员的最前方,是工部右侍郎谢诚和户部左侍郎徐令厚。而在他们的身边,大理寺少卿、刺州巡查使苏温允身穿深红官袍,陪同站着。苏温允抬起眼,扫视整个监察使团队。忽然他看到人群中的唐慎,潋滟的眼中闪过一道微光,又很快移开视线。
刺州城下,谢诚与徐令厚上前一步,道:“下官谢诚徐令厚,见过监察使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