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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已经告了假,唐慎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官袍,落荒而逃,回到家中。
姚三前几日去了宁州,忙珍宝阁的货物物流,只有唐璜和姚大娘在家中。两人见到唐慎,皆是一惊。唐璜:“今日不用去衙门当差吗,哥?”她想了想,“似乎今天不是休沐日?”
唐慎随意敷衍过去:“今日有事,我先回来了。”但他刚走两步,忽然又回过头:“你们就不奇怪为何我昨晚一夜未归?”
唐璜笑着反问:“为何奇怪?昨天下午尚书大人就派人来咱们家,说您要与他在尚书府小酌一杯,大抵就歇在那儿了。哥,你又不是没在尚书府睡过觉,有什么可奇怪的。”
唐慎:“……”
回到书房,唐慎怒道:“好你个王子丰,原来是早有预谋!”
唐慎不禁扶额叹息。他总觉着他这辈子可能都玩不过王子丰了,可偏偏他下半生已经和对方绑在了一起。心中不由升起了一丝悔意,不知道现在再反悔还来不来得及……
来不来得及,唐慎是不知道了,但毫无疑问,他绝没有这个机会。
此时的唐慎还没想过自己与王溱的事已经被朝中几位权臣猜中了,次日大清早,他去上朝。刚下朝,大太监季福就来寻他。王溱正被右相王诠拉着说话,他远远地瞧见唐慎被季福领走,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王诠见状,看了一眼唐慎的背影,顿时了然于胸:“担心了?”
王溱诧异道:“担心何事?”
王诠:“圣上不会无缘无故唤唐景则去垂拱殿,你昨日替他告假的事可是当众说的,我已然猜着了。若是圣上找人一问,恐怕也能猜着。你就不怕他见了圣上,不知该说什么话,惹恼圣上?”
王溱悠然一笑,反问道:“叔祖认为我喜欢他,喜欢的是何物?”
“哦,何物?”
“他永远不需要我为之担心。他是唐景则,他能成今日地位,真正的倚靠绝不是我。”
王诠怔然无言。
另一边,唐慎被带到带到垂拱殿中。一路上他左思右想,都不知道赵辅有何事要找自己。莫非是新出了什么差事,赵辅要他去办?估摸着很可能和银引司有关,或者和二皇子赵尚在姑苏府有关,赵尚动了姑苏府的兵部银契庄?
等到了垂拱殿后,唐慎行过一礼,垂头不语。谁料赵辅竟也不开口,而是笑眯眯地望着他。
季福在一旁看得甚是惊讶。
自打太后驾崩后,皇帝少有这样的情状。此情此景,赵辅仿佛回到了一年前,他又多了些朝气,不再整日听那善听和尚念诵禅经,垂着眼帘敲木鱼,令人捉摸不透。
唐慎感受到赵辅盯着自己的目光,他心头奇怪,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赵辅为何要叫自己过来。然而赵辅不开口,他必然不能开口。
良久,只听赵辅轻缓的声音响起:“朕记得景则是今年及冠的吧。”
唐慎:“是。”
“都二十了,怎的还不成家?”
唐慎心中咯噔一声,他恍然间猜到了一种可能,但他没敢多想。
赵辅长长地叹了一声气:“你们啊,总是让朕替你们担忧!斐然今岁都廿六了,也没见得有成家的打算。朕上个月叫他过来一问,你猜他说什么?他竟说这盛京城中没有一个他瞧得上的女子,连朕的公主他也看不上眼!”
唐慎心中一惊,他小心翼翼地打量赵辅的神色。他相信苏温允敢在皇帝面前说自己不成婚是因为没找着喜欢的姑娘,但他不信苏温允敢说公主也配不上自己。想来这是赵辅随口说的,但他既然敢在唐慎面前这么说,也足以体现他对苏温允的宠信。
“景德也令朕操心。他那妻子去岁过世了,朕道再寻一个,他却说已经有了子嗣,为何要再娶。”
唐慎此时已经明白赵辅想说什么,他低着头,恨不得把头彻底塞进地砖里。
赵辅整个上半身靠在桌子上,他凑近了看着唐慎的后脑勺,和蔼又调侃地说道:“那朕如今就想知道了,景则,你不成婚的原因是什么呀?还有你的师兄,他都廿九了,为何还不成婚呀?”
唐慎整个人轰的一下就快炸了,他垂着头,高举双手:“臣、臣不知。”
赵辅哈哈大笑起来。
唐慎不知所措。
笑完后,赵辅望着他窘迫的模样,眼底忽然流露出一丝真正的长辈对小辈宠溺。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十年前朕知晓子丰的心事后,曾为他忧心过。朕晓得子丰,他若真的喜欢上一人,定会为那人剜心掏肺。若喜欢了一个歹人,那还了得?如今看着是你,朕也放心了。未曾想在朕合眼前,能瞧见你俩成了一对,朕心中的事算是放下了一桩。”
唐慎抬起头,望着赵辅。
赵辅一挥手:“朕既然都叫你来了,还揶揄你一番,自然是有赏赐的,已经送去尚书府了。”
唐慎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臣谢陛下恩。”
踏出垂拱殿的大门,唐慎站定了一会儿,才继续向前走。硕大的皇宫中,一个渺小的红色身影一步步离开这沉重的宫门,他的步伐稳健平缓,带着没有犹豫的果决坚定。
而在唐慎走后,季福虚着身子守在一侧,悄悄地望向赵辅。
他跟了赵辅五十多年,有些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懂这个帝王的,有些时候他又看不明白。比方说刚才,赵辅对唐慎说的那些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季福一点都看不明白。季福想,唐景则定然也是不明白的,哪怕那王子丰来,恐怕也只能叹一句“君心难测”。
不过季福比唐慎和王溱多了一个优势,唐慎走后,皇帝摸着那温热的青瓷杯盏,仿若自言自语地说道:“朕更喜欢他们了。”
季福把这话记在心里,想着等有空了慢慢琢磨。
皇帝说把御赐的礼物送去了尚书府,唐慎却压根没心思去看。今日他从御史台下衙时,远远地瞧见尚书左仆射的一品大员轿子在衙门门口等着。唐大人眼一撇,趾高气扬地就从旁边走过了,愣是没看里头一眼。
王溱下了马车,喊道:“景则。”
唐慎置若罔闻,继续向前走。
王大人叹了声气:“还是生气了。”
谋事,在乎一张一弛。
王大人多么开明的人,他自然不会雪上加霜,他给了唐慎两天时间冷静冷静。
然而第三日,傅渭突然给自己的两个学生送去请柬,说得到一幅特别好的画,要他们一起来府上欣赏。唐慎这下不能推辞了,只得就着夜色前往傅府。等到了地方后,王子丰已经在花厅中坐着了。
唐慎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地走到王溱的对面坐了下来。
唐慎:“先生,那幅画呢?”
傅渭:“画?自然是有画的。温书童子呢,快去将那幅画拿来。”
温书童子立刻跑去书房,拿了一卷画来。这画并不长,温书童子双手拉着画卷,将其展开。乍一看这幅画,唐慎顿感错愕,心中涌起疑惑。等看到落款的印章后,唐慎不由失笑:“未曾想竟然是雕虫斋主的大作,果然是幅好画。”
雕虫斋主傅希如抚着胡须,哈哈一笑:“景则也瞧出了这幅画中的妙处。不错不错,眼光独到,子丰觉着呢?”
唐慎也悄悄地看向王溱。
只见王溱的目光在画上停留了几瞬,接着他转首看向傅渭,微笑道:“先生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唐慎一愣。
傅渭面露尴尬:“我怎的听不懂你的意思。”
王溱:“圣上近几日未曾召您入宫,定然不是圣上。您与纪相、徐相并不熟稔,也不是他们。”顿了顿,王溱感慨道:“原来是二叔祖。”
傅渭:“……”
唐慎也恍然大悟:“……”
这都什么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花厅中一片寂静,针落有声。
忽然,傅渭道:“嗨,为师就是关系一下你们,这有怎的了!如何,你们还打算一直瞒着我不成?你们都是我的学生,这等大事不先告诉先生,这合乎礼法吗,这合乎礼教吗!”
唐慎心道:我与王子丰断袖,这就是最不合乎礼法的事!
唐慎:“是景则的错。”
傅渭一下子有了底气,他再指责王溱:“你呢,为何要瞒着为师,你意欲何为呀?”
王溱轻轻挑起眉,但他看了看低首认错的唐慎,轻轻一笑,也作揖行礼:“是学生错了。”接着,他又道:“这样有些像在拜高堂了。”
傅渭愣住。
唐慎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后,他怒不可遏:“王子丰!”
王溱畅快地笑出了声。
傅渭在一旁看得更加愣住,许久,他摸着胡子,只道是深感欣慰。
很快,饭菜上桌,三人在府上用了饭。餐桌上,傅渭拉着他们说了会儿话,毕竟年岁大了,没过一会儿傅渭便先去休息。
唐慎和王溱一起走在傅府的花园中,渐渐的,唐慎发现:“你在带我去池塘?”
王溱:“确切而言,小师弟,是那座亭子。”
两人很快穿过层叠的竹林花影,走到那座亭子前。五年前,唐慎循着琴声来到此处,遇见了一位“抚琴童子”。那匆匆的一别,两人都是未曾想过,如今竟会是这样的情景。
唐慎触景生情,心中感慨颇多。
王溱一下子从身后拥住了他,唐慎身体一僵,正要动作,两片微凉的嘴唇忽然低下,吻在了他裸|露的脖颈上。
“别动。”
唐慎屏住呼吸:“师兄……”
“怎的不叫我抚琴童子了?”
唐慎哑然无言。
王溱低低地笑道:“三日了,还在生我的气?”
唐慎:“我哪里敢生师兄的气。”
“那就是在生气了。都三日了,我这一生,哪里还有多少个三日可以留得你去生气。”
唐慎闻言微怔,他想了想,以为王溱是在说他年龄大了。其实这话也没错,王溱比唐慎大了整整九岁。以往唐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如今他听着王溱失落的语气,第一次猜测这个人会不会其实有些自卑。
唐慎心中一动,他立即握住王溱的手:“师兄怎的如此想,我从未这样想过。”
王溱伤心地说道:“当真没有想过?”
唐慎急切地回答:“当真!”
“那你莫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好。”
王溱又低首吻了几下,接着轻声道:“过几日我就要去幽州了,银引司的差事该继续往下办了,只让秦嗣一人管着,终究是不行的。唉,小师弟,你说人这一生本就岁月苦短,我们却还忙于他事,聚少离多。这一去幽州,少说又是一个月。一个月,便是十个三日,我哪来的那么多三日啊!”
唐慎忽然明白:“等等,你刚才说那话,是因为你要去幽州了?”
王溱笑道:“对,要不然小师弟以为什么?”
唐慎:“……”
一个肘击毫不犹豫地向后,砸在了王溱的腹部。王子丰吃痛地闷哼一声,松开手。
唐慎直接大步向前离开。
王溱声音虚弱:“有、有些痛,似乎是撞着哪儿了。”
唐慎头都没回,直接走人。
见人都走远了,王溱这才站直身,叹气道:“这就是逗过了,瞧瞧,都不心疼我了。”
不日,王溱离开盛京,前往幽州。
十一月下旬,三封奏折从三处不同的地方送到盛京。寻常的地方奏折都需要经过右丞徐毖的手,才会送到皇帝的御案前。但这次不同。这三封奏折直接被送进垂拱殿,作为家书,呈在皇帝的面前。
赵辅翻开奏折,先道了句:“都写的什么徒有其表、词不达意的东西!”说完,把奏折扔在桌案上,等过了几个时辰,才再次翻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