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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溱与唐慎立刻走近。
赵辅声音缓慢:“你们都下去吧。”
候在一旁的季福和神医应了声“是”,一同行了个礼,随即离开。
赵辅抬头望着唐慎的王溱,最终他的目光在王溱身上停留,他笑起来。因为身子虚弱,说话时有气无力:“子丰此次下江南,似乎去了半年之久。”
“回陛下的话,臣是去岁十月去的江南,至今已是五月有余。”
“如何了?”
王溱将江南银引司的事一一说来。
赵辅一边听他说,一边轻轻点头。最后他道:“你可怪朕,将江南银引司给了那余潮生。若非如此,你在江南行事怕会便利许多。”
王溱目光微动,放在以前,赵辅绝不会对他说这些朝堂权衡的事。但这次他提起来了,王溱恭恭敬敬地作揖,他声音温润清和:“陛下自有用意。大宋三十六州,便属南北直隶和江南三州最为富庶。大宋银契庄的事在这三处地方,是最难办成的。两直隶有陛下坐镇,臣并无忧扰。若是连江南都由陛下为臣打点,臣未免太无能了些。”
“你啊。”赵辅朗声一笑,只是笑了一会儿,似乎气息不顺,他停住声音。
接着,赵辅再没提过朝堂上的事。他反而说起自己的身体。“此番大病,朕于迷雾纷乱中,恍恍惚惚来到一处巍峨雄伟的大殿。那殿上有一位恶面大官,他一拍惊堂木,问朕姓甚名谁,为何会来此。”
唐慎心想:见到阎罗王了?
不过赵辅说的话,大多数时候都别有用意。
两人继续听着。
赵辅道:“朕都一一回答了。那大官又问朕,可有功德。朕竟被他给问住了,朕苦思冥想,朕与他说,何为功德,大人可否指点一二?恶面大官告诉朕,为天下黎民请命,为万世后代立功,这便是无上的大功德。”
赵辅长长地叹了声气:“可朕虚活了六十余载,一样都没做到啊!”
王溱和唐慎几乎是同时行礼,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
“请陛下恕罪。”
“请陛下恕罪。”
赵辅一愣,望着他俩,过了会儿,他笑道:“还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唐慎:“臣有罪,请陛下恕罪。但臣亦有一言,请陛下允臣所说。”
“讲。”
“臣去岁到晋州办差,是工部要修一条官道。臣曾听人在诗中说过晋州,那诗是这样讲的——晋中有猛虎,恶盈喜食人。十室见一女,哭问舅姑何。晋州地处西南,山路崎岖,难以与外界沟通。这诗是说晋州出了一头吃人的猛虎,百姓们民不聊生,被它吃得十室九空。然而外界却仍旧不知晓这件事。”唐慎拱手道,“但这次臣去了晋州,并未见到如猛虎豺狼般荒凉穷困的晋州,只见百姓康乐,全因国泰才民安。”
“如此,何不为天大的功德?”
赵辅面上笑意更甚,他拿手指指着唐慎,指了半天,最后笑道:“你啊,最会哄朕开心了。朕这一睡,就睡过了一年。如今景则也该二十三了吧。”
“臣今岁确是二十三了。”
“往日还可说,是小儿郎嘴里调蜜,以后再这般哄朕,朕只当你是奸佞宠臣了。”
说的是灭九族的大罪,赵辅的语气里却没一丝责怪的意思。
唐慎缓缓抬起头,望着床榻上的帝王。只见他已病弱得不成模样,那眉目间的巍峨之气却丝毫没减。但此时他似乎不再是个君主,更像一个长辈。唐慎的心中陡然感到了一丝酸涩,他沉默地低下头,未曾言语。
赵辅又对王唐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因刚刚得了一场大病,他精神不足,又要睡了,便唤了季福进来。二人临走前,他感慨一般地对王溱和唐慎说道:“朕想得一场大功德啊!”
试问这世上,谁不想名垂千古,传颂万年?
唐慎郑而重之地回答这位帝王:“臣定不辱命。”
王溱与唐慎一同出宫,两人一路上并未多说,只是走到宫门口时,见到了周太师的马车。马车在二人跟前停下,周太师掀开轿帘,他正端正地坐在车中。见到是王溱和唐慎,老元帅微微颔首。
“下官王溱唐慎,见过太师。”
“不必多礼。王相如今为尚书左仆射,是一品官职,与老夫同品阶,不须行礼。”
王溱微微笑道:“下官敬的不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敬的是太师。”
周太师难得露出一个笑容,他赞许地颔首,马车很快又向宫中驶去。
唐慎心道:赵辅说他会哄人,会吹彩虹屁,其实他和王子丰比,怕是连人家王子丰的一根脚指头都比不上!瞧瞧这马屁拍的,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诶?”额头忽然被人弹了一下,唐慎转过头,“师兄?”
王溱垂目看他,眉头一挑:“在心中编排我呢?”
唐慎理直气壮:“哪有,你可有证据?”
王溱被他逗笑了:“你这正义凛然、绝不心虚的本事,是从哪儿学的。”
“学你的啊。”
王溱扶额叹息,声音悲壮:“家门不幸啊!我琅琊王氏的百年名声,莫非就要断送在我这十一代嫡孙的夫人手中……呵,别闹,还没出宫呢。”
唐慎瞪圆眼,敢情您也知道咱还在宫里呢?!
两人一同迈步离开皇宫,同一时刻,周太师踏进福宁宫。
开平三十五年二月,赵辅醒了,可并没有人觉得他能活多久。众人心知肚明,这是皇帝的回光返照。赵辅年轻时曾经征战沙场,落了一身病。如今他年岁已大,比他年龄小了一轮的辽国皇帝的身体也每况愈下,赵辅这次能醒来已经是出人意料。
然而偏偏,赵辅不仅醒了,随着神医与太医们的调养,他的身体竟然又渐渐好了起来。
唐慎都觉得神奇,每年到冬天,赵辅都垂垂老矣,仿若随时可去。怎的一到开春,他又再次生龙活虎,似乎还能再活百年?
官员中,不免有觉得自己浪费了感情,提前为皇帝即将驾崩而伤神伤心的。
谁能想,这皇帝居然又活蹦乱跳起来了!
开平三十五年四月初六,早朝再开,百官觐见。
站在左侧文官第一位的,仍是左相徐毖。但这次站在右边武官第一位的,却是天下兵马大元帅周太师!
这次大早朝本该在正月就办,因为赵辅昏睡不醒,才拖到现在。百官朝见,说了过去一年的政绩。足足一个时辰后,大早朝才结束。
然而第二天,周太师就动身离京,回了幽州。只是谁也没想到,赵辅竟然让他带走了二皇子赵尚!
圣旨传到二皇子府上,赵尚也一头雾水。他稀里糊涂地接了圣旨,立即找来自己的幕僚:“孟先生,这可是怎么回事。我从未去过军营,更别说去幽州。父皇怎的突然下了这样的圣旨啊!”
被称为孟先生的幕僚哪里晓得赵辅的用意,他冥思苦想:“殿下您先别急,这未必是件坏事。既然旨意已下,自然不可抗旨,这幽州咱们是去定了。但是如今接了旨的只有您,没有四皇子和五皇子,可见圣上对您别有安排啊。那周太师是何人,是圣上最信任的人。您既然是跟太师走的,或许去了幽州后,会有大造化啊!”
赵尚一听,双目一亮。
“先生所言极是。还请先生随我一同去幽州,助我一臂之力!”
“自当生死相随!”
不过几日,周太师便带着二皇子赵尚,西去前往了幽州。
到了五月,造改部有了些成效。造改部主事季孟文写了三封折子,送到唐慎的桌案前。唐慎看完折子,立刻将他从南直隶召了回来。
当夜,右相府中。
五月将末,池塘中开满了荷花。月色如纱,落在这满塘红荷上,似一阵阵缥缈轻浮的白雾。
当朝右相王诠对月举杯,顿觉诗兴大发。他吟诵了一首前人的咏月诗,转首道:“子丰,何不赋诗一首,以助雅兴?”
王溱晃了晃白玉杯盏,目光清澈流转:“景则曾说过一句话。”
“哦,什么话?说来听听。”
王溱:“你们这些大官,是在拿纳税人的钱花天酒地,逍遥快活。”
“……嗯?”
王溱笑道:“他与我这样解释,这句话大抵是在说,失地还未收复,百姓还未富足,我等高官不当贪图享乐,当兢兢业业,为天下苍生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
右相忽然觉得自家那个母老虎还是挺可爱的。
当然,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王诠哪里懂得别人床笫间的情趣,他也不知道这话是唐慎在什么情况下说的。
王诠喝了壶酒,谈起了正事:“今日为何不带唐景则一块来。”
王溱默了默,淡然垂目:“今日要说之事,并不该带上他。”
王诠笑了:“能有何事。无非都是些蝇营狗苟、栽赃陷害的事罢了,你本身就是个奸臣,并非头一回做,往后也不会只做这一回。”
王溱抬眸看他:“丰以为,此次叔祖才是其中主力。”
王诠咳嗽两声,装作听不见。
王溱举起酒盏,本想再喝一杯,但想到今晚已经喝了不少,等回家后如果喝多了,恐怕会露出端倪。寻常姑娘,哪怕是寻常书生、官员,都不会从他的一言一行中看出异常,但他家小师弟可不同,只怕稍稍露出马脚,唐慎就会心生猜疑。
王溱忽然道:“我可是个好人?”
王诠已然有了些醉意,小厮将他扶了送去后院。王诠对王溱道:“你便自行其事吧!”
王溱顿时失笑,他觉着无趣,便也动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