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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贵的身份是用言行来保持的,
行为堕落了也就失去了高贵;
人们都喜爱檀香,
烧成了木炭还有什么稀罕?
——《萨迦格言》
我很想探头出去看一眼这位藏传佛教的传奇人物。记得在法会上,他没有讲法,只是坐在一旁。我远远地看着,无法看清长相,只觉得气如蟠龙,瑞光隐现。我和老灰熊,一边啧啧称道,一边为无法听他亲自讲法而深感遗憾。
不过对他,我可一点也不陌生。老灰熊活着的五年间,每日听它讲萨迦班智达的大名和事迹,听得耳朵出老茧。
据老灰熊说,班智达本名贡噶坚赞,年轻时便云游四方,遍访名刹高僧。他学问深广,精通五明,闻名于整个乌思藏,被人尊称为“班智达”,这可是印度人对精通五明的佛教学者的尊称。(注:五明分大小五明,大五明指佛学、正理学、声律学、医学、工艺学,小五明指修辞学、辞藻学、韵律学、戏剧学、星相学。)
当时有一群天竺人,信奉大梵天,反对佛教,专程来西藏找他辨论。结果班智达胜出,这群人全都皈依了萨迦派。还有其它教派的人也不服气,派了一位最有学问的僧人叫伍由巴,来找班智达辨论。伍由巴也同样心服口服,索性不再回去,从此皈依了萨迦派。伍由巴后来成为班智达最得力的弟子,在班智达动身去凉州后受命执掌萨迦寺,一直到班智达圆寂。
学者班智达勤于著书,最让老灰熊津津乐道的便是《萨迦格言》,几乎每天都要给我朗诵上几段。老灰熊自以为抑扬顿挫实则咆哮难听的吟诵声,反而给这些睿智的格言添了些喜剧效果,以至到现在我还依然能背诵得出来。
比如:
卑劣的人向高尚的人发脾气,
高尚的人不会动火;
狼发出骄傲的嗥叫时,
狮子却可怜它无知。
吟诵这首时,老灰熊老是抱怨班智达没有把“狮子”写成“灰熊”。
再比如:
正直的人碰到了生命的危难,
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本色;
黄金经过烧炼,
也不会变成别的颜色。
老灰熊悟性并不强,记忆力很差,却能背诵整本《萨迦格言》。可见班智达深入浅出的简单语言,连老灰熊这样的笨妖也能记住。班智达的魅力,可见一斑。
如今本尊就离我几步远,不由让我心下窃喜。可是,想起八思巴的叮嘱,又不敢露出头来,心里着实痒痒地紧。
“昨日所教的道果法之四皈依法,你们可还记得?”慈祥中带一丝威严的苍老声音响起。
“记得。”两兄弟盘腿坐下,毕恭毕敬地回答。
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感觉出八思巴双手合十,带着恰那一起喃喃念诵:“南摩格日贝,南摩布达雅,南摩达摩雅,南摩桑迦雅。”
班智达的声音响起:“这四句真言,是依次表示皈依金刚上师、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的咒语。切记,不可弄乱顺序。每次念咒三遍后,即观想金刚上师,观想虚空中显现佛、法、僧三宝。”
沉稳的踱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留在八思巴身畔:“三宝互相融合,化为五色大光明,灌入习法者顶窍,注满全身。一切恶障不净化为黑气,从毛孔中一一排出。习法者便会变得光明透彻,身心轻安,充满福慧。”
他的声音虽显老态,却饱含睿明,智度旷达。听着这样睿智的声音,我总算明白了当年的老灰熊为什么会一提起班智达便两眼发光。
“如是念诵四皈依真言一百零八遍后,最后发菩提心。向佛祖发愿修法必成之心,及功法圆满后一定回施有情众生之心。来,你二人现在跟着我一起做一遍。”
传来的声音表明班智达已在卡垫坐下,两兄弟一起念四皈依咒,我也跟着默默念咒,依照顺序观想佛法僧三宝。一个时辰后,一百零八遍咒语默念完毕,睁开眼,果真神清气爽,气血畅通。这些佛法的修习法门,对妖修炼也有好处。心下窃喜。老灰熊若是在世,知道了我的际遇,不知会如何眼红。
听得班智达又说:“道果法乃萨迦派修习的最大密法,只靠言传,不重文字,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之法。教给你们的四皈依法,只是修习道果法之前的基础之一。必得修习完第一法,才能修习第二法。每日勤加修习,却不可贪多冒进。”
兄弟俩赶紧称是。
“伯父,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啊?我想回萨迦了。”是恰那银铃一般稚气的声音,估计坐不住了,在卡垫上蹦跳起来,“这个地方不好。我要是多跑动,就会想睡。头还痛得厉害,好像有把锤子在敲。”
“恰那,伯父知道,这里跟萨迦气候全然不一样。我们这些来自高寒之地的人,都有身体不适。你和娄吉年纪还小,这两年跟着伯父受苦了。”班智达慈祥的声音里含一丝歉疚,却是语气坚定,“只是,我们现在还不能走。甚至,有可能要在此地住上几年。恰那,你要努力适应啊。”
“伯父,没关系,不必顾及我们。”是八思巴略带沙哑的变声期声音,“您身负重任来凉州,我和恰那绝不会成为伯父的拖累。”
七百多年后,我读了现代资料才知道,兄弟俩的身体不适,是因为“醉氧”。萨迦海拔四千多米,凉州却只有海拔一千来米。从平原初上高原之人会因缺氧产生高原反应,从高原初下平原之人,也会因为空气中骤然多了氧分而“醉氧”。高原反应与醉氧,每个人体质不同,轻重不同。最严重的,会引发肺水肿而死。七百多年前的人没有这些常识,没有辅助的药物,只单纯地以为是水土不服。
而年老的班智达,年幼的八思巴和恰那,两年间经历的,又何止身体上的磨难?
“娄吉,恰那,你们可知,伯父为何要在如此年老之时,历经世人难忍之艰险,万里迢迢来到凉州?”苍老智慧的声音停顿一下,再继续响起,却突然转了话题,“六百多年前,我们的英雄松赞干布统一藏地各部落,迁都逻些,建立起了煊赫的吐蕃王朝。后来历任赞普大力对外征伐,吐蕃疆域曾经极其广大。”(注:逻些既拉萨,赞普既国王)
不太明白为何班智达突然说起吐蕃历史,只是隐隐觉得,他来凉州与此有关。对于辉煌的吐蕃王朝历史我也颇有兴趣,正听得入神,突然感到前方透进了些许光线。八思巴的手有意无意轻按了按我。我犹豫一下,小心地探出鼻子呼吸。身上的皮毛已被他的体温捂干,新鲜空气入鼻,不觉得冷,反而能稍稍冲淡那让我莫名心慌的味道。
大着胆子,将脸向外探了探。借着衣袍的遮掩,终于看到了乌思藏最有名望的学者——萨迦班智达。
极短而细密的白发覆着头皮,高大的身躯有些佝偻,脸上手上密布点点老人斑。三年前远远瞥过,与现下相比,苍老了不少也瘦了不少。只是一双眼依旧炯然有神,睿智如常。眼波流转,仿佛能堪透人心。
侍从轻步上前为他添加酥油茶,整个房间顿时漂着浓郁的酥油香味。他轻抿一口茶,继续缓缓说到:“可是,强大到不可抵挡的吐蕃王朝,怎会在两百年后突然灭亡了呢?”
恰那眨巴着无邪的大眼睛,用手托住下巴,认真的神态无比可爱。
班智达长长叹了口气,自己回答:“吐蕃本不信佛教,信奉的是源于吐蕃本土的苯教。佛教在藏地兴起自松赞干布时期。他迎娶了汉地的文成公主和尼泊尔的尺尊公主。两位公主信佛,她们入藏后带来了大量佛经,建起了大小昭寺,并劝说松赞干布也皈依了佛法。佛教从此在藏地生根发芽,也开始了苯教和佛教数百年的争斗。”
班智达扫视兄弟俩一眼,声音低沉:“最后一任赞普朗达玛在位之时,他笃信笨教,残忍地灭佛。僧人被逼还俗,佛经被烧毁,寺庙成了屠宰场。朗达玛被忍无可忍的僧人行刺而死,于是一场浩劫开始,最终导致了强盛的吐蕃王国彻底覆灭。”
恰那听得惊心动魄,急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呢?”
“朗达玛有两位王子,分别是王后与王妃所生。两位贵妇各挟一位王子,联合王族互相攻伐,混战了二十年。双方实力相当,谁也战胜不了对方,相互消耗得越来越弱。再加上连年灾荒,瘟疫流行,以至民不聊生,奴隶们纷纷揭竿而起。战争过处,杀人盈野,五千里内,尽是赤地。两派势力最后同归于尽,吐蕃王朝就此覆灭。从那以后,藏地分裂割据,众多部落奉当地佛教教派各自为政,不相统属。”班智达仰头长叹,锐敏的双眼微微闭起,满脸的不忍与疲倦,“直到今日,已历四百年了。”
八思巴站起,走到班智达身边,为他轻捶肩膀:“伯父,我知道。您来凉州,是希望结束乌思藏的混乱,重新将藏人统一起来。”
班智达缓缓站起身,背手在室内踱步,步履龙钟。抬起圈圈纹路的苍老颈项望向兄弟俩,眼神沉重,语气悠长:“这是伯父毕身所愿。我已年老,若在生之日无法实现此愿,你们兄弟俩一定要记得完成它。”
八思巴瘦削的胸膛传来加深的起伏,稳一稳声音说:“伯父毋须担心。阔端王爷不日便返回凉州。您与他的会面,定能完成心愿。”
恰那眨着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班智达点点头,满含爱怜地抚了抚恰那可爱的小脑袋。兄弟俩站起告辞,班智达不动声色地对八思巴说:“把你怀里的东西拿出来吧,免得憋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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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叹出长长一口气:“吐蕃王国鼎盛时期,灭青海土谷浑,与大唐分庭抗礼。安史之乱时,还乘机攻入了长安劫掠。可惜从松赞干布算起,到朗达玛被刺身亡,两百来年便土崩瓦解。世家大族在王室内讧和奴隶大暴动中几乎被消灭尽净,奴隶起义中也没能出现领军人物。从此西藏四分五裂,再也没有出现过统一的王朝。”
我感叹万千,眼望窗外:“我后来看了不少书才明白,佛教和苯教的争执只是表象。吐蕃大都是幼子继位。赞普年幼时,由王族或外戚掌权辅政。等到幼子长大,自然要培植自己的势力反抗掌权的王族或外戚。加上多年来吐蕃一直奉行对外武力扩张,对内实施的又是极落后的奴隶制度,社会矛盾本就尖锐。佛苯之争,其实更多是王族内部一派势力借着宗教名义打压另一派。”
年轻人赞许地打了个响指:“你果然读了不少现代史书。不过吐蕃灭亡后,佛教势力却没有因为朗达玛灭佛而灭亡。反而与各个地方割据政权结合,影响更为深远。藏传佛教几大派:红教宁玛派,白教噶举派,后来并入黄教格鲁派的噶当派,还有花教萨迦派,都是这四百年间出现的。”
我点头:“萨迦班智达心怀高远,可惜当时几大佛教派别势力相当,尤其是分出许多小派的噶举派,势力最大。偏居后藏的萨迦派,并无实力再次统一藏地。”
他微微一笑:“想来,班智达对于自己的凉州之行,心情必然复杂得很。他也不能确定,铁蹄踏破天下的蒙古人,会对西藏采取何种方针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