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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我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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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经常鞭打和教训,就是牲畜也会听话;不用驱使而能自悟,就是聪明人的标志。

——《萨迦格言》

1262年6月,忽必烈封庶子忽哥赤为云南王,命他去昆明镇守。云南先前一直是大理段氏割据为王,历时500年。而派宗王出镇重要的边塞之地一向是蒙古人的传统。

忽哥赤出发去云南的前一天,久未露面的意希迥乃突然出现在国师府。他是来辞行的,忽哥赤将带他一同前往昆明。这一年来在忽哥赤府邸,他颇为得宠。年初,忽哥赤还为他结了门亲事。女方虽不是宗亲,却也是地道的蒙古贵族出身,从身份上来说,意希迥乃算是高攀了。

说是辞行,意希迥乃的态度却极倨傲,他冷眼看着八思巴和恰那,嘴角扯出一丝阴鸷的笑,像是宣战一般沉着声音说:“迟早有一天我会回来,拿回我在萨迦应得的一切。”

八思巴面色一沉,眼神犀利地看向意希迥乃:“三弟,萨迦养育你长大,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若不是萨迦传人,你今时今日何来蒙古宗王上师的地位,又怎可能娶到蒙古贵族之女?”

“你们压制我,拿走我的继承权,我无话可说,谁叫我的身份、我母亲的身份都不如你们。可如果恰那一直没有孩子,未来我的孩子就会是萨迦继承人。”意希迥乃凉薄地大笑,凑近八思巴耳边阴森地低语:“他会为我拿回一切的。”

八思巴眼里迅速闪过一丝怒意,嫌恶地皱了皱眉。

意希迥乃走后,八思巴再也坐不住了,在屋子里反复踱步:“恰那,你听到意希迥乃的口气了吗?他的妻子可能怀孕了。”停顿了一下,他忍不住抱怨,“恰那,你有两个妻子却至今无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若你绝嗣,难道真要让意希迥乃的孩子继承萨迦吗?”

恰那坐在软塌上,一脸的无所谓,为自己倒了杯青稞酒慢慢饮着:“大哥不必着急。三哥的孩子也是萨迦后人,就让他继承也无妨。”

“你这说的什么胡话?”八思巴气急,浓眉似拧成一股绳,走到恰那面前夺过他手中的酒杯,“伯父和我苦心经营多年,才将萨迦壮大到今日的局面。眼看着藏地就能在我手中结束割据,完成伯父统一藏地的心愿,怎可让他这样的自私自利之人毁了伯父和我建立的一切?”

恰那懒懒地倚着靠枕,仰头看着一脸焦虑的八思巴,沉默了一会儿才幽幽开口:“大哥,我这辈子不会有孩子了。”

“你说什么?”八思巴上下大量着恰那,艰难地问出,“难道……难道你有什么……隐疾?”

不等恰那回答,他又立刻宽慰道:“没关系,大哥立刻去请最好的一声——”

恰那苦笑着打断他:“大哥,我跟两个妻子从未圆房,怎么可能有孩子?”

八思巴惊呆了,难以置信地问:“恰那,你成婚多年,难道……难道就没有……”他脸上飘过红晕,这个话题让他实在难以启齿。

恰那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一次都没有。”

八思巴难过摇头:“你这是为何?”

恰那凄然大笑,清瘦的脸上流淌着满满的悲伤:“大哥难道不知道自己的两个弟媳妇是怎样的人吗?她们闹出了那么多事情,整个燕京城都在看我笑话。你指望我跟这样的女人生孩子?”他笑了一会儿,嘴角渐渐落下,坐正身子肃然道:“我对她们只有厌恶,要我近她们的身,不如杀了我!”

八思巴沉默了一会儿,深邃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恰那脸上:“好,既然你不喜欢她们,那大哥再为你安排门好亲事——”

“大哥,不要再为我安排了!”恰那出离愤怒,面色铁青。他从软塌上一跃而起,拍着自己的胸膛砰砰直响,声音里透着压抑的怒气。“你当我是什么?我是跟你相依为命长大的亲弟弟啊,不是牛群里用来使母牛怀孕的种牛!”

“恰那!”

我急忙上前咬恰那的裤腿,免得他说出更令八思巴难堪的话来。许是压抑过久,他今日将不满全然发泄了出来。他狂躁地一把将胸前的佛珠扯断,檀香木做成的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有几颗打在我头上,打得生疼。

恰那大声喊着:“我不想再成亲,不想再娶任何女子,更不想为了子嗣做你的工具!”

“大哥怎么可能当你是工具?大哥只是希望你幸福啊!”八思巴急忙站起,扶住恰那晃荡的身子。他眼底有些泛红,哽咽着看向恰那,“恰那,你到现在难道没有喜欢的女子吗?大哥不会再为你安排任何你不愿意的婚事,你只须告诉我你想娶谁就好。”

恰那望着八思巴,严重波涛翻涌,却瞬间隐入沉沉的眸子中,我怯怯地叫了一声:“恰那,别这样对娄吉,他可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恰那身子威震,微微低垂下头。努力深呼吸了许久,他终于平复了情绪,淡然地看着八思巴:“大哥,与其劝我,不如你自己娶亲吧。”

八思巴面色一红,立刻摇头摇得如拔浪鼓:“恰那,你胡说什么?你忘了我在伯父面前立的誓了吗?我已经身入空门,这辈子绝无可能成亲!”

“为何不可?别的佛法派系不可娶亲,可我们萨迦本就跟他们不同。萨迦先祖三代都是一边娶亲生子一边做萨迦法王,不也创立了萨迦派,得到终生拥戴?为何到了这里,便不可娶亲了?娶亲并妨碍你传扬佛法统一藏地的愿想啊!”

八思巴脸上显得几分尴尬:“可我受过比丘戒,而且伯父——”

“萨迦现代法王中,唯有伯父一人真正受戒成为比丘。你虽受过戒,但事出有因,轻重不同。幸好我们萨迦派早有先例,你不必还俗照样可以娶亲。”恰那上前一步,紧盯着八思巴闪躲的眼睛,“是伯父的遗言重要,还是萨迦传承重要?若是伯父尚在世,得知我无望子嗣,你想他还会坚持让你守戒吗?”

恰那口齿伶俐,条理清晰,竟将以能言善辩着称的八思巴驳得几无还口之力。他侃侃而谈,机锋甚健:“以哥哥的聪慧,你的孩子定能成大业,继承萨迦更是名正言顺。只要你自己愿意,大汗定会同意你娶亲,说不定还会为你——”

八思巴被逼得有些着恼了,厉声打断滔滔不绝的恰那:“你别再胡闹了!我从未想过娶亲,更不知男女之情为何物。你既然不愿意只为子嗣娶亲,我又怎能只以此为目的耽搁无辜的女子?”

恰那俯身将我抱进怀中,定定地看着八思巴,嘴角浮起清浅的笑容:“大哥,我不是胡闹,我已为大哥寻到了天底下最美好的女仔。明日傍晚,你来青山顶的延春亭。”

八思巴与我一同猛地抬头看他。他温柔地护膜着我的背,眸子中闪过一丝怅然:“大哥,你一定会爱上她的。”

我终于知道了恰那先前所说的一定会帮我是怎么一回事。

远处的峰峦与苍穹上的流云连成一色,海棠花竞相开放,璀璨的色彩中添进了初夏的燥热。夕阳从金色云朵中透出红艳,青山顶的延春亭沐浴在暮光中,琉璃飞檐在夕阳下格外明丽。

“小蓝,等会儿哥哥上山后,你千万别躲进树丛,更别一心慌就变回原形。”恰那为我整了整头发上的蓝丝带,将我的碎发抚平,凝神细细看着我,眼中似有无限留恋,“如今他离你还有多少距离?”

“已经剩下不到五尺了。”我心很慌,下意识又想去扯丝带,被恰那瞪了一眼缩回了手,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我真的很怕……”

恰那“扑哧”笑了出来,酒窝顽皮地闪现:“怕什么?大哥的脾气性格除了我便只有你最清楚,最糟糕的后果也只是他对你不动心而已。那你就照旧过你的日子,也没什么失去的呀。”

嗯,有道理。我对恰那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笑一下,告诉自己这没什么。

恰那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的兰花形瘢痕,嗔怪一声:“你呀,就是太患得患失,所以至今都不敢在大哥面前露面。”

话虽这么说,可当听到八思巴拾阶而上的脚步声时,我还是紧张得手心渗出了汗。不多久,恰那也听到了脚步声。他侧目看我,抓起我的手用力握了握,声音轻柔:“别怕,你若不知该怎么说,我会对大哥说的。”

山麓终于出现了那个褐红的身影,僧衣永远一尘不染,脊背挺直如松,睿智的双眸蕴着悲悯世人的情怀,沉稳弘毅的面容含着温婉亲和。

我的心蓦地提到了嗓子眼,一紧张,又想扭头钻进一旁的树丛。恰那紧拉着我的手不让我逃,以眼神示意我平静下来。我努力深呼吸几次,终于忍住了想要变回原形的冲动,脚却还在微微打着战。

远远看见恰那,八思巴紧走几步,他的目光很快就从恰那转到我身上,他吃了一惊,急忙停下脚步,垂头双手合十向我恭敬地行礼。

恰那牵着我走出延春亭,在离他一丈之地站定:“大哥,你可认得她?”

八思巴抬眼凝视我,只看了一小会儿,素来平静的脸上显出羞赧之色:“恰那,你该知道我认识的女子极少。”目光落在恰那牵着我的手上,他有些迟疑,“你昨日说的便是她?”

恰那缓步走向哥哥,在他身边站住,怅惋地叹息道:“她倾慕你许多年,一直默默跟着你,无言无悔。只是,她爱极了你,怕你不会接受她,从不敢以这么美丽的身子出现在你面前。”

八思巴猛地抬头,定睛在我身上许久,迟疑地说:“蓝眸,蓝发,难道,难道是……”他浑身一颤,朝着我疾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试探地看向我,“蓝迦?是你?”

我扯着蓝丝带,尴尬地点了点头,直想把脑袋埋进土里。

八思巴瞪大眼睛,清澈的眼波中翻涌着难掩的波澜:“你,你果然可以变成人身!”

恰那侧目看我,目光格外柔和,混合着怜爱和欣赏。“大哥,我们的小蓝美吗?我从未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子。更重要的是,她善良又可爱,有着这世间最难得的纯净之心。”恰那走进八思巴,将手搭在他肩上,感喟道,“大哥,你对别的普通女子难有感情,可小蓝不一样。她伴着我们长大,早已是我们的亲人。我们烦闷时,是她在身边逗我们笑;我们伤心难过时,是她在轻声安慰;我们有难时,她不顾自己拼尽全力帮我们。这美好的女子,大哥怎能不接受?”

恰那的语气满含神情,八思巴随着他的声音定睛在我身上,目光如清浅的盈盈水波微微荡漾,两额处的红晕更是迅速扩散至整张脸。

“恰那,别说了。”八思巴偏头,看着一株怒放的海棠半响,漆黑的瞳仁如远山晨雾捉摸不定,“你让我静一静。”

恰那的眸光黯了一黯,咬着唇角勉力一笑:“大哥,那我走了。”

留我一人对着八思巴吗?我吓了一跳,弱弱地叫:“恰那……”

恰那似乎根本没看到我哀求的眼神,挥了挥手往山下走去:“小蓝,你晚上就陪着哥哥吧,不用来我这里了。”

恰那几乎是用跑的速度离开的。他的身影消失后,我跟八思巴沉默了许久。我们面面相窥,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低头扯着蓝丝带,犹豫了半响才支吾道:“我们——”

“我们——”

他跟我同时开口,我吓了一跳,急忙道:“你先说。”

“你先说。”

又是同时开口,说的还是同样的话。我闭嘴,垂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块。在夕阳柔和的光线下,他的眉宇更加分明,显出雕刻般硬朗的线条,眸子里似盛着两汪清澈的潭水,脸额上的红晕始终不褪。

他垂下眼帘嗯哼一声:“我想说的是,天晚了,回去吧。”

我结结巴巴地点头:“哦,我,我其实也是想说这个。”

他正打算迈步,扭头看我,又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地说:“可你,你这个样子——”

我低头看了看,明白他的顾虑。怎么可以以女儿身跟着他一起走呢?被人瞧见了,他的清誉就完了。我“哦”一声,恢复了原形。他看我成了小狐狸模样,嘘出一口气,伸手刚想要抱我,又突然缩回手。

我讪讪地,自己往山下跑:“我自己可以走。”

他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垂头沿着山阶往下走。我们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微风青蚨,扬起他的衣角,褐红色是僧袍在夕阳的霞光中染出金色的光晕。

第二天我去白兰王府,在恰那房里着急地看着卧床的他。“恰那,我听到贡嘎桑布在你门外对旺错说,你昨晚竟在院子里待了整整一夜,受了风寒。”我说得气急,忍不住嗔怪,“你身体本来就弱,你还这么不爱惜!”

恰那头上搭着块湿巾子,偏头咳嗽了好几声。“我只是看月光皎洁,所以多看了一会儿,没事的。”他竭力让嘶哑的声音变得轻松,似乎漫不经心地问,“昨晚,你和哥哥怎样了?”

“没怎样啊。你走了后,我就变回原形跟着他一起下山了。”

他诧异:“就这样?”

我点点头。

“那晚上呢?”他从被中探出身子,问得急切,又引起一阵猛烈的咳嗽,“你昨晚不是在他房里睡吗?难道你就没抓住机会,变成人身?”

我比划着,老老实实回答:“我有变成人身。就是他坐在这边创制蒙古字,我坐在那边看着他不时写字。你也知道的,我不能靠他太近,否则就会被打回原形。”

“哥哥他——”他顿了顿,小心问道,“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就是写字,偶尔抬起头看看我。”

其实八思巴看我时都是红着脸的,些一段时间,便会以眼角余光搜索我在何处。后来他要安歇了,却不肯像往日那样宽衣就寝。我即便恢复了狐狸身子,他还是扭捏着脚我去睡旁边厢房的软塌。

恰那怔了怔,眼底飘过莫名的失落:“看来,哥哥他是真的愿——”

突然响起敲门声,是墨卡顿:“恰那,是我。能开门吗?听说你病了。”

恰那偏头咳嗽片刻,冲门外不耐烦地喊:“公主,我没事,只是偶感风寒罢了。”

墨卡顿殷勤地说道:“我请了燕京城内最好的伤寒一声——”

恰那扯掉头上的湿巾子,毫不领情地打断他:“太医已经看过了。难道公主大街上请的三流医生会比太医还好吗?”

墨卡顿讪讪道:“我只是想,多一位医生诊断,说不定会——”

恰那粗声打断她:“公主不必麻烦,我的侍从旺错已经按太医的方子去抓药了。”

“那,那好吧。”墨卡顿还不死心,继续敲着门,“可我还有别的事,很要紧——”

恰那心烦地挥手,边掩嘴咳嗽边说:“公主,这府邸里所有事情不是都由你掌管吗?有什么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不必来跟我说。我累了,公主请回吧。”

墨卡顿不再出声,在门外梭巡了许久,终是踩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

我慢悠悠地说道:“那年的李璮叛乱对忽必烈来说打击不小,李璮先前深受忽必烈信任,被授予了很重要的军权。听到他叛变的消息时,忽必烈怎么都不肯相信。李璮起兵之时曾积极联络其他汉人大族,以汉族怎可受蒙古人钳制为由,让那些跟随忽必烈多年的汉人一起叛变。不过却应者寥寥。”

年轻人耸了耸肩膀:“忽必烈要在汉人的地盘上立足,就得依靠那些在当地有影响力的汉人。那些汉人是既得利益者,自然不肯再背叛忽必烈。”

我点头:“是的。忽必烈与以前野蛮的蒙古统治者不同,颇得中原人心,那些北方的汉族大户便不肯背叛他。于是李璮又联合南宋,宋军觉得可以趁势进军,便沿着海边一路偷袭,却被蒙古人打退。李璮叛乱虽然只用半年时间便剿灭了,却为日后忽必烈与汉人的矛盾埋下了伏笔。”

“忽必烈开始不信任汉人了?”年轻人敏锐地指出,“他也开始相信‘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忽必烈先前对汉人很包容,网罗了不少汉人谋士,攻城时也不再像其他蒙古人那样大肆屠戮。他本以为汉人会因此接纳他,不想却遭到背叛。忽必烈将李璮之事归结为对汉人过于宽容,给予太多全力所致。所以,他之后对汉人开始忌惮,再也不像先前那般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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