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厌火城的长生路是一道满铺着青石板的长路,道路两侧有凹陷的雨水沟,还有成排的石灯笼,店铺和楼阁连绵横亘,一色的悬山顶,飞子檐椽高高探出檐枋,在街道上交错投下深深的影子。
这些店铺以经营字画和古玩为多,遵循下城的性格,里头掺杂着大半的假古董,但这东西毕竟要骗有钱的羽人贵族,所以这条街道也自有着下城难得一见的干净和气派。
长路的端头上,隔着半环而过的灞柳河,有几大落连绵的横跨院落,名曰“不老里”。一座木制虹桥跨越南北,将不老里与长生路连接在一起。
不老里由南到北,排列着天、地、玄、黄四座大宅院,正对着虹桥的天字号,在明间的朱红色实踏门两侧各矗立着一头张牙舞爪的石辟邪,那就是铁爷的府第。
这几落院子四面房屋垣墙包绕,均有四五进的深度,森严大气,同样的重檐悬山顶,两边垂挂下朱红色的铜悬鱼。跨过影壁轿厅,正对面是两扇铁叶包边的铜钉大门。这道中门自建成日起,只为一个人开过(那人乃是当今青都银乌鬼王的兄弟翼在天,其人故事可见《厌火》)。
寻常来客都从两侧的边门进入,入了这道门,才可见到大院,正房为一座二层楼阁,抬梁结构,一层地面以方砖包砌青石镶边,两侧用砖石带望柱。
最令人侧目的,却是房前一座五层八角砖塔。那座塔周身上下黑沉沉的,宛如铁铸,立在院子中,上如一棵擎天巨柱顶着天空,下如铁椎深扎入地下,紧紧抓住不老里群院。
阳光强烈之时,站在塔下,遥遥可见塔身高处镌着八个大字:“问你平生所做何事”,另一面则是另八个字:“到我这里有仇必报”。这几个字也并没有特别突显,只是隐在黑沉沉的砖墙内。
这就是铁问舟家中的铁浮图。
铁昆奴拉着羽裳,站在长生路另一头,远远望着那尊铁色高塔。
太阳闪耀,一丝风也没有。热气和尘土散发出刺鼻的气息。长街上空荡荡的,却突然有一团黑影从街心擦过。
铁昆奴抬起头来,看到一只毛茸茸的夜枭张开翅膀,悄无声息地飞过头顶。这种鸟出现得毫无预兆,在夜里活动时,人们多半能听见它们的叫声,却看不见它们的身影——正是影者的写照。
铁昆奴冷笑了一声,将羽裳挟到左边胳膊下。
他跨出的第一步时,街道上还是空的,跨出第二步时,突然之间四面都冒出人影来。屋脊、檐椽、墀头、匾额、石灯笼后都突然有人影晃动,仿佛是从空气中现出身来。
“站住。”一条黄衣汉子倏地在路当中冒了出来。
他一手扶在腰间刀柄上,另一手五指伸开挡在面前,做了一个含义鲜明的手势。
铁昆奴揽着羽裳的腰,不但没有减速的意思,反而一低头,更快地向前冲去。
“我身无……”那条汉子的一句话还没说完,铁昆奴的肩膀已经撞在了他的嘴上,那人身子向后飞去,快落地时,才听到喀嚓一声响向四周传出,原来他半边脸颊都被撞碎了。
那些影子抽出兵刃,从四面八方向街心扑来,
铁昆奴跑得已经迅疾逾马了,谁也想不到他的速度还能更快。他垂下肩去,飞身向前,快得如闪电一样看不清人影。那些朝他当头跳下的截击者,全都扑了空,滚落在他身后的尘土里;挡在前面的人则被他魁梧的身子一撞,则如水花四溅,纷纷向外飞去。
羽裳死死揪住他的衣服,吊在他的腋下。铁昆奴如同一匹冲入浅滩的野马,扬起冲天的水花,奔上了那座虹桥。过了桥就是天字号的大门了。
一声梆子响,桥的另一端涌出了二十多人,个个手持兵刃,在桥面上列成一堵厚实的人墙,而更多的影子拼命地自后面追上,将铁昆奴和羽裳围裹在重围中。
跑得快的一条壮汉,手中挥舞双刀,蓦地跃在高处,双刀自上而下,流水飞瀑一样扑击下来。
铁昆奴急奔之中,突然立脚,扑下来的汉子收势不及,重重撞入铁昆奴的怀中。跟着跑上来的人根本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有“啵”的一声响,那汉子连刀带头,都成了带红的碎片,噗地喷入河中,登时半条河都染成了红色。
“我要见铁爷,谁敢阻拦?”铁昆奴冷冷地说,半边身子都被喷溅的血给染红了。他的短铁棍已经掣在手中。
羽裳缩在他身后,半边脸上,也是桃红点点,染上了许多血。羽人眼尖,已经看见河岸后面的横巷子里,竟然有青色的盔缨在闪动,隔河传来得得的马蹄声,显然是有大批正规军队调动。
一条又细又黑的鞭子突然从铁昆奴的鼻子前卷过,细长的鞭梢如蛇牙般撕碎空气,“啪”的一声响,将他逼得后退了一步。
“影刀有令,此刻谁都不许进去。”说话的人从众人身后窜了出来,个子比铁昆奴还要高,却悄然无声地落在桥面上。
铁昆奴苦笑了一声:“贾三!你没看到河那边的厌火镇军吗?黑影刀要对铁爷下手了。”
贾三愣了一愣,脸上由惊愕转为疑虑,旋即又转为轻蔑。
“我可不知道什么镇军府军。你不得允例而入,就得拦住。铁君子的人,别管我影者的事。”
铁昆奴一贯笨拙寡言,只是怒斥了一声:“傻瓜!”
他左手一揽羽裳的细腰,将她提上肩膀,右手一抖短铁棍,在身前划出了一个大圆,呜的一声响直撞入每一个人的耳膜。在他划出的圆圈之内,折断的兵刃和着血肉,交错飞旋上天去。
贾三大惊,一脚跳上桥桩,如蜻蜓一样粘在那儿,右手一抖,那条细黑鞭在空中画了三四个圈,朝铁昆奴的胳膊上套去。他的鞭子又韧又细,抽紧后快如利刃,如果套上了,就能将铁昆奴的胳膊勒成四五段。
铁昆奴一缩手肘,手中的短铁棍立起,“啪啪啪”三响,鞭子就如同缠上猎物的毒蛇那样,瞬间在其上绕了三圈。
贾三胳膊上隆起块块铁铸就的肌肉,手上加劲回扯,铁昆奴却不和他争,倏地松开五指,只是在完全放开的瞬间用小指往上一勾。
短铁棍在空中翻了个筋斗,沾着的血成切线地飞了出去。
有那么一瞬间,铁棍仿佛悬在空中不动,实际上它借着贾三抽回鞭子的力量,迅如奔雷。贾三眼见着它呼的一声变大,正撞向自己的脸,拧腰急闪时,铁昆奴一脚蹬在桥栏上,将粗有双握的栏柱“咔嚓”一声踢成两截。半扇栏杆连同上面站着的贾三都飞下桥去,溅起大片水花,只有鞭子缠着短棍还飞在半空里。
铁昆奴一手将短铁棍接住,另一手抓住鞭子使劲一拉,将那根黑皮鞭扯成十七、八段,如同死蛇一样从棍子上滑落。他回目横睨桥上众人,谁都为之色变。
铁昆奴肩负着羽裳,一声不吭地冲入人墙内,短铁棍在手中振动,竟然发出猛兽一般的咆哮。无人敢挫其缨,如同翻滚的巨浪向两侧分开,再有两步,他就要踏入不老里了。
羽裳坐在铁昆奴肩膀上,搂住他粗壮的脖子,已经可以看到不老里前端坐着的石辟邪——那两尊石像也正瞪着冷冷的嘴脸向桥上看来,就在这时,她在眼角里瞥见从人群中升起一团模糊的影子,虽然烈日当空,她却觉得那团影子冷飕飕,看不清楚形状,只见到它快如魅影地朝铁昆奴身后扑上来。羽裳预见到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吓得高声喊了出来。
在她的叫声里,铁昆奴回手一棍横扫,却扫了个空。
锥子一样的冷飕飕的杀气已经逼到了他的后脑上,就在这一瞬间里,铁昆奴猛吸了一口气。羽裳觉得他那魁梧的身子骤然间蜷缩起来,仿佛要缩小到成一个弹丸,直到缩得不能再缩的一个极致点上,一脚猛飞出来踢在石辟邪上。
借着这一脚之力,铁昆奴狂吼一声,平着飞了出去,黑黝黝的影子滑行在身下。这头大汉,就如疯狂的盲黑犀,如山崖上滚落的巨石,发出轰然巨响,朝那团黑影直直地撞去。
他的肩膀坚如铁石,就是石头墙壁吃这么一撞,也要塌下半边来。
一声震响,如同钟声轰鸣。那团黑影仿佛被他的肩膀擦着了,直飞上半空,高有一丈多,身子如陀螺在空中旋转,转了一圈又一圈,仿佛永不停息。
羽裳的心却直沉入湖底,她看出来那团盘旋在他们上空的黑影身形舒张,没有一点受伤的迹象。
“我身无形。”一个声音低声说。那团黑影如一片落叶落到地上,轻飘飘的毫不着力。
他落在地上,手上倒提着柄长刀,尖头斜指向地面,刀身如同弯月,又细又长,刀光却是暗黑色的,看不出上面有一点着过血的痕迹。
铁昆奴则肩膀斜对那黑影,棍尖压在肘后,微微垂头,一动也不动。
两人背对而立,空气凝结在他们之间,只有可怕的杀气席卷过桥面。
“果然是你,”铁昆奴慢腾腾地道,话语中依旧是听不出喜怒。
“是我又怎么样?”那团黑影咳嗽了一声,也是慢慢地说,“我没做对不起良心的事。铁爷已经不行了,厌火城此刻面临腥风血雨,谁都逃不掉。谁都别想回避。我是黑影刀。我得为手下的三千影子考虑退路。别说影子,就说海钩子、好汉帮,还有你们铁君子,又谁不是在各自打算?”
铁昆奴松开怀抱着羽裳的手,将她轻轻推到桥面的另一侧。小姑娘虽然害怕得两腿微微发抖,却还是自己站得直直的。
“放心吧。大局已定,我现在没必要杀她了。”黑影刀说。
铁昆奴抬起一只手,摩挲着光光的脑袋。他道:“废话少说。多少年前,你就盼着这一战了吧。”
“不错,”黑影刀在黑暗中吐了口唾液,桀桀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里全是寒气,“和你这一战,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铁昆奴肋下的衣服在他的笑声里突然裂开了一条大口子,从中滚出大团的血来。
先偷袭再考虑正面对决,这才是影者的打法。如果这是一盘棋的话,黑影刀持红先走,已然占了上风。
铁昆奴对肋下的伤却恍若不觉。
“来吧。”他轻轻地说,将铁棍在地上杵了杵,转身面对黑影刀手中黑刀淡淡的微芒。
铁爷的府邸内,可以听到一个高亢略带沙哑的声音正在府外回荡:“我要见铁爷!”
“不见!”随着一声虎吼,虎头推开正楼大门,大步追了出来。不老里中的防卫本属影者负责,但此刻院子中却连一个影者也不见。铁爷的贴身护卫,也就剩下虎头一人。他站在院子当间,手持巨斧,威风凛凛,如巨大的山岳之神般不可侵犯,但见眼前一花,四面墙头屋脊上突然都冒出人影,玄甲青缨,箭矢闪闪,总有上百名羽人箭手,为首的正是厌火镇军参将时大珩。
虎头纵然有拔山断岳的本事,纵然有千手万臂,也挡不住这些羽人精锐的如雨密箭。
那个沙哑的声音,再次在外面一字一顿地开口道:“我,黑影刀,求见铁爷!”
一只猫头鹰从天上飞落在屋檐上。
虎头没有回答,却见大院前面,那扇铁叶包边铜钉镶嵌的中门,那扇多少年都没有打开过的中门,吱哑一声,被人慢慢地被推开了。
黑影刀那高大的影子,慢慢地从推开的门里走了进来,他头上颔下都是乱蓬蓬的毛发,一只手中提着柄又细又长的黑色弯刀,另一只手里,还紧紧地抓住名不断挣扎的小女孩。
黑影刀抬起脸,站在那尊塔的阴影里,抬头看了看高耸的铁塔,道:“这座塔,立了三十年,也该倒了。”
八之乙
风行云寂寞地走在厌火那些狭窄扭曲的小巷子里,却觉得四周空旷无比。羽裳羽裳,你会在哪里呢?他苦闷地想,如果你出事了,我怎么向瓦琊交代呢?
他这么边想边走,一头撞到一人怀里,猛听到一个声音惊讶地问:“小贼,你还没死?”
他愕然抬首,见到一张面黄肌瘦,留着两撇长长八字胡的将军正怒视着他,背后还停着一辆垂着帘子的精致小车,车边护卫严密,也不知坐着什么人。
那将军一身的银盔银甲,披着墨绿斗篷,腰挂明珠宝刀,倒也威风十足,只是一只眼眶高高肿起,另一只成墨黑色,此外鼻梁上包了块白布,说起话来未免有点瓮声瓮气的。
风行云见不是头,转身想要顺墙溜走,却发现巷子两端已经被那将军手下的兵丁给包围了。
那将军满脸狞笑地看了他半天,突然扔过来一件东西:“认识这东西吗?”
风行云一接到手里就知道那是他的绿琉弓,本来已经断了的弓弦被一束黑发接了起来。那一定是羽裳接的。他又惊又喜,竟然忘了自己的危险处境,追问小四道:“谁把弓给你的?”
小四揪着胡子淫邪地一笑:“那小姑娘是你的朋友?倒是个大美人儿,可惜老爷我无福消受。此刻她大概正在羽鹤亭的宫殿里快活呢。”
“是你们把她送过去的?”风行云那顾得上敌众我寡,凭着一股气就想要扑了上去,却被小四将军边上跳出三四名兵丁按住。
“哎呀,他还先生气了,他还生气了!”小四带着委屈地喊,他抢回那张弓,然后右手将风行云衣领抓住提起,把一对怒火熊熊的熊猫眼凑上前来。
“龙印妄要早点把你杀掉,就没这么多麻烦事儿了。亏羽大人还问我们要人,呸——他怎么会知道你是个如此该死的、下流的、大白天的从天上飞下来抢东西的贼呢?”小四咬牙切齿怒火冲天地喊道。
车子里突然传出一个既庸懒又不耐烦的声音:“问正事!”
“是是,问正事。”小四飞快地换上一副谦卑的面容对车子连连点头,随后又转头再次冲风行云换上凶恶嘴脸。他这次终于切入正题,充满期盼、浑身颤抖地问,“石头在哪?”
“我不知道,”风行云说,“我把它放在罗家当铺里了。我就当了两个茶叶蛋。”
“当铺?”一提起那个伤心地,小四就打了个寒噤,他嚎叫起来,“这不可能,那家当铺早被姓龙的给拆了。”
“我到的时候,那儿还没被拆。”风行云说。
小四使劲地搔起头来,不过就算借他两个脑袋,也想不明白这层子关系。
他搔着头,想了半天,又把风行云拖过来,继续充满期盼问:“那么,你认识一个身短腿长,鼻子骨突,瘦如皮猴的车夫吗?”
“不认识。”
“行了,我早说过他不认识。”小四沮丧地把风行云往外一扔,七八名兵丁接住,依旧把他牢牢压住,动弹不得。
小四在马上往后一靠,带着哭腔说:“哎呀呀,你真的不认识吗?沙陀围城了,正午前找不到石头,我们都将没命。”
停着的车子里,突然冒出了另一个愤怒的声音:“如果找不回石头,小四,最先没命的一定是你。”随着一声呵斥,车夫扬起鞭子,车轮辚辚滚动,朝远处去了。
小四看着车子远去,又垂下头来,瞪着眼睛看了看风行云。他痛苦地道:“我小四的大好前途,就毁在你手里了——公子要让我没命,妈的,那我就让你先没命。”
他们挟带着风行云,跑过了几段街道,直冲入到一座大院子里,然后下马将风行云拖入到一栋大屋子里,两个人架着他的胳膊,把他往前一推。
风行云腾云驾雾地摔了下去,睁开眼睛,却发现这是处极熟悉的地方——那是府兵驻处的豹坑。
如今天色大亮,风行云看得更加清楚,方坑里四面都是打磨光滑的石壁,上次锁住他的铁环还镶嵌在老地方,石壁上四处可见残留着的血迹和深深的爪痕。
此刻坑里并没有噬人豹,但他却能清楚地听到那些猛兽走动和咆哮的声音。
原来那座方坑并非全封闭的,在坑壁上不显眼处还安装着四道铁栏杆,每道栏杆后面都是缩进去的一条深深通道,曲里拐弯地通到兽栏里。
那些野兽顺着通道闻到生人的气息,都已经躁动起来。
风行云听到上面的人拉动铁链,接着很快就听到了厚厚的肉垫落在通道里的声音,又轻快又凶悍,顺着通道奔来,随后有很大的躯体凶猛地撞在铁栏上,力量之大,让胳膊粗的铁条也稍稍被砸弯。
他隔着那些铁栏看到后面绿光荧荧的眼,每道铁栏后面有一只。噬人豹抿着耳朵拼命地朝外挤,锋利的獠牙磨着铁栏发出可怕的咯咯声,而更多的猛兽在栏后咆哮。
这一次,那些噬人豹的脖子上可没有锁链!
“让我们把上次的游戏继续完成吧。”小四站在坑沿上,抱着胳膊狞笑着说,他踢了一脚,将脚边那张绿琉弓也踢进了坑里,“嘿嘿,神箭手,或许你可以用它救自己吧。”
他格外响亮地大笑起来——我们不知道这阵子笑是不是很真诚——毕竟小四已经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周围的人都附和着笑。
有人说:“这小子太瘦了,可能一眨眼就没命了。那就太无趣了。”
“那怎么办?”
“看,这里怎么有只猫?”
有人喊:“抓住它。”
上头一阵忙乱,风行云突然看到一只小白猫出现在方形的坑口上。它缩着四爪,被提溜着脖子后的皮,拎在一条胳膊上。
“好条小野猫,”他们赞叹说,“可以让他们先打一场……”
“好,我押小白猫两个毫子。”
“都扔进去。”
他们乱七八糟地喊着。
野兽的吼声里混杂着喵喵的猫叫声。
风行云向上看着,却发现天花顶的梁头上又探出另一只猫头来,那是只看上去有点眼熟的黄猫,鼻子有点塌,眼光炯炯地伸头看着那家将手里提着的白猫。
拎着白猫的手放开来了,它“吧嗒”一声掉下来,正落到风行云的肩膀上,四腿一弹,又蹦到地上。
他们一起放声大笑。
小白猫以动物的本能闻到了危险,疯狂地抓挠着石壁往上爬,但四壁陡直,就连猫也爬不上去。末了,它也只能蹲在坑角上呼噜呼噜地直喘气。
方形的坑口探进来几颗人头,似乎在看风行云和猫有没打起来。
他们不肯打。
小四惋惜地说:“可惜老龙不在,不然这个变态会有更多的招数,准能让他们玩命搏斗。”
又是先前那个提议放猫的尖细嗓子提议说:“还是放豹子,我们可以赌这小贼和猫哪个先被吃掉。”
“好主意。哈哈。哈哈。”小四夸道,心里却拿定主意要把这聪明人调到军前去搏命,留在身边只怕会威胁自己的位置。
他们的头在兽坑的边缘消失了。
上面又传来铁链绞动的声音。
“给我箭,”风行云又是害怕又是愤怒,他不明白这些人凭什么能够把一条人的生命看作玩笑,他也不明白这样的事情在铁崖村外有多少。他将弓抓在手里,然后在下面转着圈,朝上面咆哮起来,“如果你们公平的话,总得给我支箭吧。”
上面没有人回应。有一会儿,风行云以为上面的人都走光了,然后,突然飞下来一支箭,但却落在铁栏面前。
风行云听到了上面传来的嬉笑声:“给他,看他能玩什么?”一个头从上面探出来看了看,很快又缩了回去。
风行云咬了咬牙,朝掉落的箭走去。那些猛兽就在他的耳朵边咆哮。他忍住颤抖,弯下腰去拣那支羽箭,突然耳后面一阵风起。
那帮人还没等他拣到箭,已经打开了离他最近的铁栏,那头赤花大豹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猛窜出来。
风行云并没有看到这些,但他猜测到发生了什么,左脚猛蹬地,向外滚去,但左肩上还是像被四把利刃刮了一下,登时半边身子都麻木了。
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忍住痛,贴着墙跪坐而起。
那只噬人豹正在蹑手蹑脚地逼近,眯缝起来的眼睛里,闪射着残忍
风行云肩膀上全是血,他的手从身子下抽出,拿着拣到的那支箭,在把它搭到弦上的时候,风行云才发现那支箭的箭头已经被拗去了。
顾不上诅咒那些同胞,风行云拉开了手里的弓。
他感觉这一刻如同在蓝媚林中曾经发生过。场面如此地相像。死亡逼近眼前,风行云的眼睛透过箭翎和箭杆与之对面而立。蓝媚林中无数变成石像的战士仿佛站立在他身后,让他燃烧起愤怒的火焰,这些火焰和脚下的大地融为一体。
他左腿前伸,右腿半跪在身下,犹如石像,稳如山岳。死生一如。风行云已经抛弃开生死,眼睛里只有豹子琥珀也似的一双巨睛。
扑过来的噬人豹猛烈地在地上打起滚,它大声咆哮,却怎么也爬不起身,只是将插在眼中,深入脑髓的箭在地上折断,血洒得豹坑里到处都是。
风行云这才醒过来,听到上面的声音说:“妈的,我晕血,不想在这多看下去了。你们快升闸。”
剩下的三处铁栅栏摇晃着升了起来。栏后的那些豹子一起咆哮起来,啸声激荡豹坑四壁,震动不休。
风行云苦笑了一下,对缩在坑角簌簌发抖的小白猫说:“喂,至少,你不用死在这吧。”
他抓住小白猫的脖子,觉得它在手上又轻又软。他悠了一下,将它往坑口边沿扔去。
铁栏还只是半开的时候,那三头豹子一一起猫下腰,蹿出囚笼,朝坑里那位略显瘦弱的羽人少年猛扑而去。
八之丙
青罗目瞪口呆地望着那株庞大的青蛇草,仿佛在永无止境地上升,遮盖住了街道上的天空。
他自己也在嘀咕:“这草怎么可能长得如此大呢。”
青蛇草盘卷的时候,撞毁了街道边的一座二层房屋,砖块、木瓦和尘土纷纷落下。青罗跳上一块石阶,拼命挥手,朝天上喊道:“停下。嘿,停下。我是你的主人。”
青蛇草听而不闻。
青罗从地上拣了一块砖头,猛扔出去,正砸在一根卷藤的身上。
青蛇草倏地立住了,顿在半空中不动。那些不断翻卷的须蔓如同昆虫的触须,在空中慢慢地舞动。
虽然青蛇草没有眼睛,青罗却能感觉到它在俯瞰自己。
“嗨,是我,”青罗用命令的口吻喊,但他也听出来自己明显底气不足,“不许再生长了,停下,明白吗?”
青蛇草的梢端是一朵盛开的花,花瓣边缘全是锋利的锯齿,就如同一棵遍布獠牙的蛇头,它在高高的空中摇晃了一下,突然俯冲下来。
等青罗明白过来想要躲避的时候,四周飞舞的青蛇草藤蔓已经缠绕住他。青罗使足全身力气的一跳,躲过了蛇头恶花的扑击,但青蛇草只是轻轻一甩身子,已将他拖过了三四条街道,粗壮的身子已经撞塌了十来栋屋子。幸喜这些房屋本身并不牢靠,多半由些细竹苇席构成,青罗才没有被这些塌落的房子砸死。
这也没什么好令人欣慰的,因为同时,青罗已经发觉身上的藤蔓越勒越紧,让他呼吸困难。
“我命休矣。”青罗在厌火城里第二次这么想。
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难过,却有点将要解脱的感觉。
就在这时,突然斜刺里跳出一个比例古怪的人来,左右手上不是五指,而是一对锋利的铁勾。他站在路当中,张开双臂,将青蛇草的主藤抱了个正着。
只是一瞬眼的工夫,青蛇草就对这个新来者发动了攻击,将他卷入一团卷须当中,然后将他挥起来,结结实实地拍在青石板地面上。
如果是普通人,这一下定会被拍成肉饼,但那位陌生人只是将地面砸出了一个大坑,断裂的石板飞上半空,自身却浑若无事。
青罗眨了眨眼,这才看出来那个古怪的人其实是个木头傀儡,似乎极其结实,虽然身子又被青蛇草提起,悬在半空,一双铁勾却不停挥舞,将身边能够得着的绿色藤蔓绞得粉碎。
青蛇草似乎也能感受到痛苦,疯了似地扭动,原本向四处蔓延的藤蔓全挤了过去,将那傀儡包在中间,然而街边又跳出来另一个木头傀儡,然后是又一个,又一个……直到跳出来六个傀儡,全是力大无穷的战士。
它们合力扭住青蛇草那合抱粗的腰身与之摔角,成串挂在藤干上,被带到高空里或者在地上打滚,它们挥舞锋利如刀的铁钩,将细一些的分支切割成一段一段的。抓住青罗的那一根卷须也被切断了,青罗挣脱出来,掉在地上,却见四下里噼里啪啦地落下不少人来。原来青蛇草一路上已经抓了不少人,此刻要与六名傀儡人缠斗,便将这些累赘都甩掉了。
两边翻翻滚滚战到酣处,青蛇草改变了策略,它由着那些傀儡挂在颈上,拼命地朝高处延展而去,直到高得不能再高了,再猛烈地朝地面扑击下来,如此高的重力加上巨大的冲力,终于将那些刀枪不入的木头人砸得四分五裂。
手和断脚飞入巷陌,头颅飞在半空中,躯体则像破碎的玩偶镶嵌在街道上的坑里。半空里传来一声哨响,剩下三名傀儡仿佛知道敌不过青蛇草这一招,同时转身逃跑。
青蛇草猛追上去,用花苞上的利齿咬住一名木头人的肩膀猛力摇晃,然后使劲一甩——那名傀儡远远地飞了出去,也不知落到哪一条街上去了——随后又垂下头,紧贴着地面游动,追着剩下的两名木头傀儡不放。
那两名木傀儡是木之乙和木之戊,它们面无表情,不知恐惧和害怕,只是低头狂奔,但却仿佛有知觉般懂得闪避青蛇藤的每一次抽击。
青罗暗想,如果不是有人控制,怎么也不可能灵活至此。它们当先奔跑,却被雷池黑幽幽的一池子水挡住。这时候果然有个声音在远处高声喊了出来:“跳!”
两名傀儡丝毫也不犹豫,一先一后往池子中心跳去。青蛇草紧追不舍,跟着它们一头扎入到水中。
青罗想到了池子中豢养着的可怕鱼类,不由得心中一懔。
果然,随着青蛇草庞大的身躯没入水中,雷池里突然翻溅起可怕的水花,喷涌上半天高。
青蛇草如同一条愤怒的水龙卷,从万倾水花中直飞上天空,身上粘附着无数的小鱼,那些鱼每咬一口,就从它的主藤上撕下拳头大的一块皮或藤质。青蛇草就如同落入蚂蚁窝里的一条毒蛇,纵然有可怕的獠牙和力量,也无法施展。它越飞越高,仿佛连所有的根都离开大地,跃上了高空,水从它身上哗啦啦地落下,变成了弥漫的水雾,在阳光下映射出闪闪的彩虹。
但它终究只是株草,而不是龙。在触碰到它所能飞起来的最高点后,青蛇草又直挺挺地落入水里。
整个雷池沸腾起来,但那些泼溅起来的浪花越来越小,越来越碎。空气里的彩虹消失了。水面上最后一丝涟漪也不见了。
过了良久,池子里才爬上来两名傀儡。头上和胳膊上挂满暗绿色的水草和死鱼。
它们艰难地勾住岸边的石头,身负重伤般缓慢地爬上来,胳膊垂在两侧,眼睛的位置上,那两点闪闪的绿光也慢慢地黯淡了下来。
青罗还在看着它们呼呼喘气,却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我认识你吗?”
青罗一转头,看到的是一张老河络的脸,以及一张虽然年轻却怒气蓬勃的俏脸。
正是老河络莫铜和云裴蝉。
天香阁一战后,他们摆脱纠缠,紧随木傀儡,跟到了当铺,又跟到城墙下,但每次都迟了半步,没找到石头。他们还在城里东转西撞,却迎头撞上了青蛇草。
这一场遭遇战,当真是两败俱伤。
“我好像在哪见过你。”老河络狐疑地说。
“我也好像在哪见过你。”云裴蝉说,手放上了腰间的刀柄,丰盈的嘴唇好象山茶花般娇嫩,但却杀气凛然。
其实他们还不太能肯定,因为老河络那时候还宿醉未醒,而云裴蝉则是与他打了一个照面就匆匆逃走,但青罗没有做贼的经验,立刻就老老实实地承认:“没错,就是我。”
他偷偷抬眼看看那两人的脸色,立刻补充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哈,你不是故意的?”云裴蝉讽嘲地哈了一声,两手一错,双刀在手,就要扑上来,却被老河络拦住了。
老河络点着头说:“看来我确实是老了,连你这样的年轻人也能破解那些机关。”
青罗不敢搭话。因为他猜不透老河络脸上的皱纹挤出来的纹路是笑还是生气。
“别生他的气了,小蝉,”莫铜说,“他不会是故意的——如果他知道后果的话。”
“别和他废话了,一刀砍死算了——知道吗,为了你,我们所有的人都要死了。这个卑鄙的偷东西的小贼!”云裴蝉冲口喊了这话,突然脸一红,斜眼瞅瞅老河络,把刀又收了起来。
“所有人都会死?”青罗惊讶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你是说沙陀会来杀死我们吗?”
“沙陀、瘟疫、或者毒虫、怪兽,都一样,反正它不会带来好运。这东西带来的只是毁灭——你以为刚才把你拖到天上去的是什么?”
青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下升起,他手足无措地点了点头:“这草确实不该长这么快这么大的,是那块石头在做怪?一切都是那块石头吗?”
“是啊,就是那石头。”莫铜的眼睛只有豌豆大小,躲藏在厚厚的眼皮后面,却光采湛然,“我们不知道它拥有多么可怕的力量。而且,我们会失去控制。我们终将失去控制。”
“我不知道会这样,我真的不知道。”青罗低下头说,“我该怎么办呢?我见过的毁灭太多了,我到厌火城来,就是想看看一座活着的城市到底是什么样的,但开启毁灭之门的人却正是我。这可不行,我一定要阻止它。只是现在,我该去哪儿找这块石头呢?”
他话音刚落,近旁的地上突然坐起来一个人,个子瘦长,头发蓬乱,鼻子突兀如鹦鹉,原来却是辛不弃。他双手撑地,坐在地上发了会愣,突然趴下去狂吐起酸水来。
青罗愕然问:“大叔,是你?你在这干什么?”
“妈的,我能干什么,一大早的就被这疯草给抓住,被强迫着飞呗,”辛不弃一脸晦气地说,“从前天到今天,我已经在厌火的街道上飚了两次车了。我实在不适合这项运动。”
“大叔,这位老河络刚才说的话你听到了吗?我们偷出来的东西危险得很,要害了一城的人呀,”青罗捏着拳头说,“既然是我们闯的祸,还是得我们把它找回来。”
他一把拖起辛不弃,目光坚定地看着他说:“这回你得听我的,一定得陪我找到石头。”
辛不弃尴尬地挠了挠头,嗯嗯哈哈地道:“找么?这个……那个……它就在我怀里呢。”
“什么?”青罗说。
“什么?”莫铜说。
“什么?”云裴蝉喊。
他们三人成三角形围着辛不弃站着,要数云裴蝉的声音最大。他们眼看着他一手扭扭捏捏地从怀里掏出,果然可见一只皮囊,内中的龙之息还在微微发着光。
青罗刚要伸手去接,猛然听到远处一声断喝:“那边的人站住,把那石头交出来,饶你不死。”
八之丁
青罗和辛不弃两人同时腿一软。那大声断喝的人正是厌火城中最教他们害怕的家伙——羽鹤亭帐下猛将龙不二。
只见龙不二带了一拨府兵,从一道斜巷里杀将出来,指着辛不弃喊道:“姓辛的,你脖子发痒吗?快将石头交过来——”
辛不弃两股战战,不由得向龙柱尊行了两步。
云裴蝉在空中虚劈一刀,怒喝道:“你敢把石头交过去,我就一刀将你杀了!”
辛不弃大惊,又往这边蹭了两步。
莫铜说:“石头不给我,这样的恐怖草还会有更多,你想再绕城跑三圈吗?”
辛不弃又往河络那边蹭了两步。
龙不二一见,心想不用绝技不行了,当下深吸一口气,小腹微微鼓起,猛然将这股气全冲到肺里,如雷一样吼道:“姓辛的,快快将石头交来,不然我砍死你!”他的怒吼声裂云穿石,震得辛不弃两耳嗡嗡作响。
辛不弃左右为难,只觉得石头捧在手里滚烫无比。
这时候,青罗说道:“大叔,我知道你一直想当个好小偷,被许多人尊敬。其实,从哪儿偷了什么东西不重要,可你要是为了所有人的利益去偷,那才是真正的大偷、神偷啊。”
辛不弃心里一动,转头望向青罗。
龙柱尊又连忙喊道:“磨蹭了半天,怎么还不把石头扔过来,要是在十年前,老子就把你连头带尾剁成十来段,扔到河里去喂鱼。”
此话一出,他一眼看出辛不弃抖得太厉害,怕他一不小心把石头掉到地上,这会儿自己离他最远,抢起石头来未免最吃亏,于是连忙又换了温柔点的口气说道:“奶奶的,可我现在不是当年的龙不二了,如果你把石头交来,我就不把你砍成十七八段拿去喂鱼,还会包举你做城门校尉呢,怎么样?”
辛不弃抖着对青罗说:“这样当神偷太危险了啊,还有没有别的方式?”
青罗急忙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可以让你被厌火城万人敬仰,你想放弃它吗?”
辛不弃眼珠子乱转,猛一跺脚,将石头抛向青罗。
龙不二气得呱呀呀大叫。
辛不弃不好意思地对他道:“龙爷,其实呢,我还是比较怕十年前的你。”
龙不二没时间搭理他,正朝青罗飞身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