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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炎武此人在前明遗民中,经历也算与众不同。
他上半生为了南明朝廷辗转,中年多牢狱之灾,晚年多次拒绝朝廷征召。
但他并未完全与大清朝廷隔绝开。
许多受了顾炎武影响的人都在朝中当官,顾炎武的外甥徐乾学是康熙年间探花,如今正依附纳兰家,以后会官至刑部尚书。
顾炎武入京后,与朝中许多汉臣都有来往。
顾炎武的行为准则很清晰。他希望用自己的学问影响如今的大清朝堂,但又不愿意出仕。
康熙朝中如今研读经义的人莫不以顾炎武为师,康熙早闻顾炎武大名。
顾炎武不认识康熙,康熙不但看过顾炎武的画像,还在微服私访时偷偷观察过顾炎武。
哦,康熙偷偷观察顾炎武的时候,明珠跟在康熙身边。
所以康熙做出这等行为,一定是明珠的错。
这间戏楼背后的人是皇宫,为康熙收集消息的据点之一。
康熙想要单独的房间,戏楼再热闹都能有。
他们所在的雅间仍能看到、听到楼下的人唱戏,干瘦老头顾炎武神情自在,眼神还不断往戏台子上瞟,仿佛比起康熙,戏文更吸引他。
康熙气得就想拂袖离开。
胤礽拉了拉康熙的袖子,展开双翅哒哒哒走到顾炎武身边:“仰头和你说话好麻烦,抱抱。”
顾炎武愣了一下。
他低头和天真无邪的小太子对视,脸上终于多了一点无措。
胤礽可不管顾炎武的呆愣,抬起小短腿就往顾炎武膝盖上爬。
顾炎武僵硬地任由胤礽爬上他的膝盖,靠在他怀里,还长长舒了一口气,不敢置信看向康熙。
康熙忍着笑道:“保成被我娇纵得厉害,老先生请见谅。”
胤礽把顾炎武两条胳膊拉过来护住自己,仰头道:“不需要见谅。不会有人不喜欢保成,对不对?”
顾炎武:“……”这孩子穿得稀奇古怪,怎么没办法说出拒绝他的话?
康熙放松下来,道:“保成,你不是有话要和老先生说吗?”
康熙装出一副不想和顾炎武说话的模样,是儿子非要来他才来。
胤礽看着康熙开始演戏,十分无语。
阿玛你明明非常想和老先生说话,为什么要拉我当掩护?你确定我能和老先生谈论经义?
哦,你还真教过我。头疼。
胤礽叹了口气,道:“顾先生,圣人是不是无人能敌啊?”
顾炎武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胤礽居然会问这个:“当然。”
胤礽扳着手指头道:“可是圣人的弟子不能比圣人强,圣人弟子的弟子不能比圣人弟子强……一代都比一代弱,否则就是不敬圣人,那文人不是越来越没用?”
顾炎武:“……”
康熙若有所思。
胤礽又道:“你有儿子的话,希望儿子不如你,孙子不如儿子吗?”
顾炎武叹气:“自然不希望。”
“荀子《劝学》中言,‘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孔子也言,‘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可见圣人们也是不希望的。”胤礽晃悠了两下小短腿,“现在我们熟知的经义,真的是圣人本义吗?”
顾炎武道:“谁知道呢。”
胤礽道:“顾先生开朴学之先河,重新考据经义,是否也是想到了这个问题?”
顾炎武笑而不语。
胤礽仰着头看着天花板:“顾先生,我知你和大清有血海深仇。昆山屠杀,是你心中永远不可愈合的伤疤。”
康熙表情微动。
傻孩子,你说什么呢!你还在他怀里呢!你不怕他直接捅你一刀吗!
顾炎武仍旧笑着,仿佛他怀里的不是大清的太子,面前的不是大清的皇帝。
“可你现在仍旧出现在京城,仍旧愿意为在朝中当官的汉臣们解惑。”胤礽道,“因为顾先生看到改朝换代之事已经不可避免,黎民百姓迎来了短暂的喘息。若大清能像华夏大地上其他王朝一样,哪怕它的建立充满了血腥,对黎民百姓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前明覆灭已不可逆转,往前看才是对百姓好的事。所以顾先生为南明殚精竭虑,却拒绝为叛乱的三藩出力。满汉融合,让大清皇帝成为整个华夏的皇帝,让华夏的血脉和文脉在大清身上延续下去,是你现在正在做的事。”
“为此,你深深厌恶大清,仍旧在为大清培养人才。”
胤礽从顾炎武膝盖上跳下来,两只鸡翅膀合拢,对着顾炎武作揖:“先生高义。”
康熙瞳孔地震。
是、是这样吗?!原来顾炎武是这么想的吗?!
康熙换位思考,如果自己一家都死在清军屠刀下,他能为大清培养人才吗?
滚!不死不休!
他闭上眼,深深叹了一口气,走到儿子身旁,也作揖道:“先生高义。”
胤礽震惊,他用眼角余光瞥康熙。这还是他阿玛吗?他阿玛会做这样的事?!
康熙保持着作揖的姿势岿然不动。
顾炎武脸上如面具般的微笑终于松动。
他收起笑容,看着面前对自己作揖的大清最尊贵父子二人,久久没有动作。
康熙和胤礽保持着作揖的动作,也久久没有动。
“唉。”顾炎武道,“皇上,太子,你们可知,我恨不得大清宗室全部死绝。”
康熙先横跨一步,把胤礽护在身后后,才道:“若我换做先生,也一样。”
康熙并非从行伍中成长起来的帝王,他是和平时期之帝王。
至少现在,他真的有一颗仁心。
胤礽没说错,时代变了。
顾炎武又沉默了许久,道:“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吗?”
康熙道:“朕在此承诺,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顾炎武想扯出一个笑容。
刚才他能一直笑着,现在却笑不出来。
他本就很苍老了,现在却连精神气都没了,好似已经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半只脚踏入了棺材的老人,岁月和苦难已经完全压垮了他的脊梁。
但康熙知道,胤礽知道,这只是错觉。
眼前的病弱老头直到死亡前的一刻,仍旧在著书立作,教书育人。
胤礽更知道,后世在清朝能排得上号的汉人名臣,几乎都研读过他的著作,接受过他的思想熏陶。
他一生未为清朝出仕,但他的徒子徒孙撑起了整个大清文人仅剩的脊梁,直到大清覆灭。
他深恨清朝,清朝的长治久安却有他不可磨灭的功劳。
清初其他启蒙思想家,都不像顾炎武一样行事“矛盾”。他与所有人都截然不同。
顾炎武仰起头,眼泪横着眼尾的皱纹,没有落下。
他无声哭泣,康熙一手护着孩子,一只手在身前攥紧,眼眶也有些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使是皇帝,也有被某人某事感动的时候。
胤礽牵着康熙的衣角,心里难受极了。
他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该来见顾炎武。
可他想来见顾炎武。
见这封建末期时代唯一一个一只脚踏足了半圣的大儒,一个真正继承了孔孟之道的大儒。
一个让清朝帝王深深感到挫败,却在《清史稿》中为其单独列传的大儒。
顾炎武,人的名,树的影。
“我和阿玛……我和父亲不会强逼顾先生出仕,只希望顾先生的著作能第一时间给我和父亲一份。无论什么著作。”胤礽从康熙身后探出鸡冠头小脑袋。
顾炎武没有擦眼泪。
他的眼泪很快就干了,就像是没有流过泪一样。
顾炎武看到胤礽探出的鸡冠头小脑袋后,脸上终于重新浮现笑容。
他对胤礽招招手。
胤礽松开康熙的衣角,从康熙护着他的手臂下钻了出去,扑到顾炎武的膝盖前,像接受祖父教导的孩童一样仰头看着顾炎武。
康熙没拦住胤礽,攥紧拳头深深叹了一口气。
“好。”顾炎武揉了揉胤礽的鸡冠头,“都给你。”
胤礽认真道:“还有啊,顾先生的外甥是个贪官,你知道吗?”胤礽以为顾炎武的外甥蒙蔽了顾炎武。
顾炎武笑道:“知道。这个官场就是如此,不贪不能合群。你父亲没教过你?”
胤礽像小猪一样哼哼。先生居然知道!
康熙握紧拳头,放嘴边干咳一声:“吏治……吏治朕会想办法。”
顾炎武讽刺道:“你管得住那群满洲人吗?他们骨子里还带着从关外带来的野蛮,根本没想过成为这片土地真正的官员。”
胤礽“呀”了一声,道:“顾先生和我说的话一模一样!我和父亲说过!父亲还揍我!”
顾炎武赶紧护住胤礽,瞪了康熙一眼。
康熙:“……”顾先生您睁大眼睛看看,你面前的也是个满洲小孩,也是满洲人!别把我当坏人,把他当好人!我是他爹!要坏坏一窝!
顾炎武轻轻拍了拍胤礽的脑袋,就像是掸掉胤礽头上的灰尘:“预言地震的是不是你?”
康熙震惊:“顾先生怎么知道!”
顾炎武道:“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他重病,你没病。”
康熙:“……”真是简单粗暴的判断。
顾炎武注视着胤礽。
他在猜测出胤礽的存在之后,几欲呕血,心神大恸。
儒信天人。正统王朝立世,自开国皇帝之后,总会有一两代仿若有神人相助的帝王出现。这是上天承认这个王朝的证明。
有这样的帝王出现的王朝,大多会延续至少百年。
清朝居然也是吗!
上天已经承认了暴清吗!
顾炎武很想对天嘶吼,悠悠苍天何其不公。
可他理智上明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没有感情,万物都和祭祀用的草狗一样,天地不会特别对待任何人任何事,只是按照一定规律行事。
纵观历史改朝换代,屠城屠百姓称王称帝者不知多少。上天不会为这些事惩罚帝王和王朝,只有黎民百姓在哀嚎。
神灵和天地都不会庇佑百姓,能庇佑百姓的只有人自己。所以他不能倒下,不能隐居,他必须为黎民苍生留下些什么。
大明气数已尽,大清气数正是旺盛时。他无法逆天改命,只能孤身入局,影响这个残暴的王朝。
顾炎武自进京之后就看到了这件事。
地震之后,顾炎武完全失去了那仅剩不多的反清复明的希望。
他看着眼前被神灵钟爱的孩子。若他能成为皇帝,或许百姓会过得很好。
就算是昆山、就算是扬州、就算是嘉定,也一定会恢复繁华。
顾炎武突然想起,那些地方其实已经慢慢恢复繁华了。
许多人都已经忘记大明了。他们已经认可自己是大清的人了。
何其可悲,何其可悲。
遗民犹有一人存,遗民只有一人存啊。
顾炎武重新把胤礽抱到膝上,和胤礽说起自己的一些思想和见解。
被无视的康熙摸了摸鼻子,拖了把椅子坐在顾炎武身旁,让赵昌问店家拿来了笔墨纸砚,一边偷听一边做笔记。
顾炎武说的话很通俗直白,力图让孩子也能听懂。
胤礽不但能听懂,还能提问和说出自己的见解。
他们一老一小说了很久,说得口干舌燥,说到戏终人散,华灯初上。
顾炎武一生的心血不可能在几个时辰说完,但他只会与胤礽说这几个时辰。
这几个时辰,他为黎民苍生,暂时为太子师、为帝王师。
走出这扇门,他又是大明遗民顾炎武,是那个和清朝有血海深仇的孤独老头。
顾炎武在《日知录》中道,“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他大半辈子都在为了“保国”而奔走,现在他的所作所为,则是为了“保天下”。
他进入京城,与文臣结交,让子孙门生出仕,便是试图把大清这个“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的王朝影响成一个人能活下去的王朝。
为了“保天下”,他背弃了自己的本心,背弃了血海深仇。
顾炎武嗓子哑了。
他没有喝康熙亲自递过来的水,只用口水勉强润了润嗓子和喉咙,继续教导胤礽。
他最后说的是许多儒生不擅长、甚至鄙夷的治财学问。
顾炎武善于治财。
他家财被豪强占尽,被其追杀满地逃窜,他还被关进监狱里,出来时身无长物。可他每到一处,便自垦田地,置房置产,离开时便将这些资产交给门人,弃掉财产。等到了下一处,继续赚钱置产。
像他这种经历的人,几乎全都贫困潦倒,他却几乎没有生活困顿的时候。
顾炎武在京城当官的外甥徐乾学等人为疏通朝中关节,向顾炎武借了数千白银,顾炎武都懒得去讨要,可见他多有钱。
顾炎武若能出仕,康熙把户部给顾炎武,顾炎武估计能让国库的银子翻一倍。
可惜,可惜,顾炎武不可能出仕,永远都不可能出仕。
康熙遗憾,更加厌恶多尔衮和多铎。
敢情坐皇帝位置的不是你们,你们就可以乱来了吗?我的千古一帝汗阿玛的话,你们都当耳边风!
康熙想了想自家汗阿玛那时候的岁数,脸有点黑。
好吧,不当耳边风才不可能。就跟鳌拜能听我的话似的。
顾炎武勉强熬了熬,终于把自己想说的大致说完了。
只是大致,只是梗概。剩下的,胤礽可以看书自己学。
顾炎武不会敝帚自珍。他的著作本就会公开给所有人看,皇帝和太子想看自然也能看。
康熙再次奉茶,顾炎武再次拒绝了康熙的茶。
他把胤礽还给了康熙,然后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走出门。
康熙吩咐人偷偷跟着顾炎武,保护顾炎武安全回家。
胤礽抱着康熙的脖子,父子俩沉默地回宫。
晚上,康熙没有去后宫。
他抱着儿子,长吁短叹。
这个大清,还能有第二个顾炎武吗?很难了吧。
胤礽蹭了蹭康熙:“阿玛,你努力,你可以成为第二个顾炎武!”
康熙:“???”
他捏了捏儿子的脸:“是你好好努力!”
胤礽翻身,背对着康熙:“我不要。我还小。阿玛,你听过一句话吗?”
康熙把胤礽翻过来,正对着自己:“敢用后脑勺对着阿玛,你很嚣张啊。说,什么话?”
胤礽一字一顿道:“慧、极、必、伤。”
康熙抱紧了儿子:“谁说的?不准再说这种话。快睡觉,你还想不想睡了?”
胤礽:“哦。”
太监将蜡烛吹灭。
半晌,黑暗中响起康熙的声音:“这话究竟是谁说的?”
胤礽:“当然是皇玛法。还有半句是情深不寿。”是金庸。
康熙:“哦。”肯定是玉林通琇那个假和尚说的。
没事了,这话一定不是真的。康熙自我安慰。
……
顾炎武见到康熙和胤礽之后,收拾了行李,第二日就离京归家了。
他回到昆山,做回了田家翁,安心著书。
康熙让当地官员好好照顾他。这一声招呼,让康熙知道顾家家产被昆山豪强叶家占据,叶家还追杀顾炎武的事。
他叹了口气,叫来了与昆山叶家同宗的叶方蔼,让叶方蔼回家一趟处理此事。
叶方蔼是个清官,还多次举荐顾炎武。叶家却是霸占了顾家家产,还追杀顾炎武的昆山豪强。
康熙又想起顺治在乾清宫前帐篷中对他的教导。
当一个官员清廉时,还得看看他背后的家族、他的师门、他当地的豪强,才能看到他是否是个好官。
康熙收集了其他有名的前明遗民的著作,他看完之后,叹气道:“国外也有类似的思想。”
胤礽知道康熙说的是什么思想。
他们开始怀疑君主制度的正确性,开始试图探索一种更适合华夏的制度。
康熙很忧虑,甚至有了焚书的想法。
胤礽笑道:“这不是好事吗?”
康熙难得敲了敲胤礽脑袋:“怎么能叫好事?”
胤礽捂着脑袋道:“一种思想形成现实,至少要过两三百年,那时候咱们大清肯定差不多没啦。”
康熙:“……别胡说。”
胤礽攀上康熙的膝盖坐着:“阿玛,咱俩还说那些虚的干什么。大清有阿玛教导祖孙三代,大概能兴盛一两百年,之后肯定会走下坡路,两三百年差不多了。后一百年肯定还是半死不活的状态。”
康熙想揍儿子。事实或许是如此,但自家人哪能这么没志气!
“两三百年啊,也不错了。”康熙其实也很没志气。短命的王朝多得是,何况大清“先天不足”。
事实也是如此。
如果大清没有变成半殖民地续命,外部矛盾强压着内部矛盾不爆发,大清早没了。
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对华夏是百年浩劫,对大清而言却是续命的良药。
“等这个思想成熟,咱们大清差不多也没了。这样正好后面没皇帝。”胤礽笑嘻嘻道,“我们得不到的东西,也不能让别人得到。从大清之后,这片大地没皇帝啦!”
康熙:“……”还能这么想?保成你的脑袋怎么长的!
胤礽吊着康熙的脖子晃了晃:“儿孙事自有儿孙自己担心,我和阿玛只需要在青史留名就好啦。咱们允许这些思想,当时代变革的时候,我们会不会变成圣人?身为皇帝,却反思皇权的弊端,嘿嘿,这不是圣人是什么?”
康熙失笑:“这不是坑后代吗?”
胤礽摇头:“坑不了。咱们华夏有了几千年的皇帝,除非真到了不得不改的时候,否则皇帝是绝对不可能消失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现在做什么事都无法阻挡。”
康熙叹息:“就不能有让咱们爱新觉罗家永远当皇帝的法子吗?”
胤礽道:“有啊,隔壁倭国就是。”
康熙想起倭国那个天皇,俊脸一黑:“那还是算了。”
康熙越想越烦恼。烦恼的同时,他又觉得自己为两三百年后的事烦恼很傻,就更烦恼了。
皇帝烦恼了就想折腾人,明珠等人就遭殃了。
康熙将明珠、索额图、佟国纲等人叫到一起去听戏,并问他们感想如何。
明珠:“和臣没关系!”只要我不承认,就很我没关系!
明珠看到完整的戏时,都已经傻了。
这一出在纳兰府、在他眼皮子底下写的戏,居然是以他为主人公?
里面的诗词曲居然还是他儿子写的?
纳兰性德!家法伺候!
现在明珠每日出门上朝办公,都会有人用或敬佩或探究的眼神看他,甚至还有相熟的人过来拍着他肩膀似笑非笑,“你和夫人情深意切我们都明白了,谁敢说你们坏话你告诉我,我帮你弹劾他”。
明珠嘴角抽搐。
不,那处戏和我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前朝旧事,和我大清朝的纳兰明珠有什么关系!
佟国纲幽怨地瞥了明珠一眼:“挺好看。”
这戏文虽然暴露了明珠一些令人发笑的习惯,比如喜欢偷偷跟着自家夫人暗自烦恼,比如在人前人模狗样人后却伤春悲秋比他儿子容若还矫情,比如由于太喜欢书每看到一没看过的书就会兴奋得拉着夫人叭叭叭说半天……
这些小习惯其实没什么,就是知道原型是明珠之后,就特别震惊,让人忍不住惊呼“明珠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但这戏文总体上是夸奖明珠,是夸奖啊!
而我呢?被写成了大渣男大反派,我面子往哪搁?这些事我从来没做过啊!我从来没有说过明珠和他夫人的坏话!
可佟国纲不能辩解。他只能昂首挺胸做出清者自清不屑解释的姿态,如果勉强辩解,反倒更引人主意。
谁干的!我要揍死他!
是不是你!鄂伦岱!
鄂伦岱:是的,就是我,怎么滴!
佟国纲捂着胸口,恨不得再去康熙面前嚎一声“请诛此子”!
索额图挠挠头:“陛下,戏文中明珠的死对头不会是臣吧?肯定不是臣。臣虽然不屑拿他家宅内事说三道四,但如果有人说他坏话,我肯定只会跟着笑,不会为他辩解。”
康熙白了索额图一眼:“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索额图笑道:“戏文中把臣美化成这模样,臣有些不好意思了。这些戏谁写的?”
康熙似笑非笑:“朕主持编写的。”
索额图笑容裂开。
明珠身形摇摇欲坠。
佟国纲已经坠了。他跪在地上半晌不能语。
康熙让人把佟国纲扶起来:“朕知道你冤枉,这素材是你儿子提供的。”
佟国纲一口气没提起来,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他就知道!
康熙用扇子敲了敲桌子,让三人坐下:“朕准备用戏文宣传一些事,明珠的故事只是一个尝试。民间都妖魔化满洲人,明珠和夫人伉俪情深,很适合作为宣传。至于什么对手和仇人,不过是为了戏曲冲突需要,你们不用在意。”
索额图和佟国纲在心里呐喊,皇上你不在意,你写你自己啊!
但他们不敢喊出声,只能含泪道:“是,皇上,我们不在意。”
明珠突然淡定了。
虽然被人叨叨私事很不爽,但他至少是个正面人物啊。比起被迫和他惺惺相惜的索额图和名声被亲儿子抹黑的佟国纲,那真是好太多。
有对比才有幸福感,明珠佛了。
回家就揍儿子!拿你阿玛额娘的事写成戏文,你怎么不写你自己!
“这出戏就算这么过去了,接下来的事,你们好好上心。”康熙这次不仅要笑话他们,还要让他们干活。
那群小年轻在民间随便做做事还行,各地戏班子进京之后的统筹安排,还得让这些老成持重的朝中中流砥柱来做事。
康熙本想把这些事交给汉臣,但现在他想试探一下满臣的态度。
索额图立刻领命,丝毫没有犹豫,和以前每次康熙下命令他都要叽叽歪歪半天完全不一样,让康熙分外欣慰;
佟国纲犹豫了一会儿,也很快领命。佟家深受汉文化熏陶,虽然一直想朝着满洲勋贵靠拢,但佟国纲不傻,知道皇帝的信任才是佟家的生存之道,不会阻拦康熙的命令;
而最能察觉圣心体恤圣意的明珠却愣在当场,半天没有反应。
康熙平静地看着明珠,没有出声提醒。
索额图和佟国纲疑惑地用眼角余光瞟着明珠,不知道明珠为何这个时候哑了。
半晌,明珠才回过神。
他想起了太子对他的提点。太子果然是最了解皇上的人。
还是说,太子当日的提点,其实是皇上的授意。
勋贵搞事和宗室搞事不一样。宗室是自信自己手中有兵,康熙不敢对他们做什么;勋贵们本身地位只是皇帝的臣子,他们搞事则是自信手段隐蔽,康熙不会察觉。
他们暗地里积攒反对太子的力量,对皇子们像去市集摊子上选东西一样挑挑拣拣,这一切都隐藏在他们忠心耿耿的表情下,自信康熙对此不知情。
如果康熙一早就知道他们心中的弯弯道道,知道他们反对太子的原因是想要削弱帝权呢?
反对太子和削弱帝权截然不同,前者可能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者是真的会掉脑袋的事。
明珠深吸一口气,跪地磕头:“陛下请将这件事交给臣。臣愿卸下一切职位,以这件事优先!”
索额图和佟国纲十分惊讶。
明珠这反应他们看不懂啊!为什么明珠会突然这么激动?!难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吗??
康熙手中的扇子轻轻敲着桌面,一下、两下、三下,就像是撞钟一样在三人心中撞响。
康熙也在疑惑,明珠为何态度这么激动。
明珠是猜测朕知道了什么对他极其不利的事?那件事是什么?
君臣相处很多时候都要进行心理博弈。明珠以为康熙知道,康熙不知道也要装作自己知道。
他略一思考后,道:“那就辛苦你了。”
明珠肩膀一下子垮了,他心想,果然如此,皇帝已经对他动了杀心。
皇上圣明,他的一切小动作小心思都在皇上的慧眼下无所遁形。在皇上看来,自己这种被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人做这等事,不仅是对皇帝的背叛,还有对恩人的背叛。若不是儿子和太子亲近,恐怕……
纳兰家必须和勋贵宗室切割了。
明珠狠狠磕头:“谢陛下宽恕!”
索额图和佟国纲还愣在那。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皇帝和明珠在他们眼前交换了什么心有灵犀的交易吗?
索额图看佟国纲:你看懂了吗?
佟国纲看索额图: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有点心悸。
“起来吧,你能明白就好。太子说你有大才,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康熙观察明珠表情。
明珠神情恍惚了一下,如释重负。
太子……是太子帮我求情了。
太子明知我想做什么,还帮我求情,这孩子怎么这么傻?
明珠哽咽:“是臣愧对皇上,愧对太子。臣一定会把握住这个机会!”
现在已经没有让纳兰家左右摇摆的余地了!
果然和朕那个好儿子有关。康熙满意地用扇子砸了一下手心。
好了,回家问儿子就行。
不知道儿子对明珠说了什么,让明珠吓成这样。
胤礽的一些行为脱离了康熙的控制,康熙慌张了一瞬之后,很快欣慰就占据了上风。
厉害了,我的儿!回去好好夸你!你居然还瞒着阿玛,是想给阿玛一个惊喜吗!
康熙抛下一位陷入自我脑补、两位正在迷糊的重臣,兴高采烈回到宫里,把早上睡懒觉、吃完午膳下午还要睡懒觉的小懒猪提起来:“保成,你和明珠说了什么?他快被吓死了?”
胤礽迷迷糊糊道:“什么吓死?”
康熙从太监手中拿过湿帕子给胤礽擦脸,把今日之事告诉胤礽。
胤礽打了个激灵。
明珠误我!你居然在阿玛面前自爆了!我就不该提点你!
算了,躺平吧。
胤礽懒得挣扎,打了个哈欠,挂在康熙脖子上蹭蹭:“明珠先想支持大哥,大哥气到他之后,他又对我两个弟弟挑挑拣拣。我说你再这样,阿玛会杀了你。”
康熙脸色一沉。
胤礽懒洋洋道:“别生气啊,阿玛你要为这种事生气,会天天都生气,气出病来。满朝满蒙勋贵都不想让阿玛自己决定太子人选,阿玛立我的时候不早就知道了吗?”
康熙张开嘴,半晌发不出声音。
是的,他早就知道。
他知道立太子的目的,他知道太子是靶子,他知道保成成为太子之后将面临的恶意,这一切他都知道。
可他现在不想让保成知道。
保成知道了,会这么想他这个阿玛?会认为他的父爱不纯粹吗?
可保成实在是太聪明了,还有一个顺治在他耳边叨叨,他没瞒住。
“阿玛会保护你。”最终康熙只是抱紧怀里哈欠不断的儿子,语气沉重道。
胤礽又打了一个哈欠:“嗯,哈,阿玛,我可以睡觉了吗?”
“还睡!”康熙捏了捏胤礽的鼻子。
胤礽揉了揉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回到宫里就犯困。”
大概是因为宫里太无聊了吧。
大哥又被逼着上学,三弟弟和四弟弟回到自己额娘身边,他每日待在弟弟们身旁的时间不好太久,而且要等大哥放学一起去。真是太无聊了。
康熙却会错了意。
他的心又沉了起来。
胤礽才回宫不久,诅咒又开始消耗他的体力了吗?
“保成,今年要不要去你额娘墓前拜祭?”康熙决定大修宫中风水,让胤礽再出宫住几日。
胤礽立刻眼睛瞪圆:“要去!”
康熙揉了揉胤礽的脑袋,失笑。
还好还好,儿子精神还是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