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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华山之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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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郭靖等一行人生怕襄阳军民大举相送,一早便悄悄出了北门,径往华山而去。周伯通、陆无双、武氏、泗水渔隐等伤势未愈,众人骑在马上,缓缓而行。好在也无要事,每日只行数十里即止。

不一日来到华山,受伤众人在道上缓行养伤,这时也已大都痊可。一行人上得山来,杨过指点洪七公与欧阳锋埋骨之处。黄蓉早在山下买备鸡肉蔬菜,于是生火埋灶,做了几个洪七公生前最喜欢的菜肴,供奉祭奠。群雄一一叩拜。

欧阳锋的坟墓便在洪七公的墓旁。郭靖与欧阳锋仇深似海,想到他杀害恩师朱聪、韩宝驹等五侠的狠毒,虽然事隔数十年,仍是恨恨不已。只有杨过思念旧情,和小龙女两人在墓前跪拜。周伯通上前一揖,说道:“老毒物啊老毒物,你生前作恶多端,死后仍得与老叫化为邻,也可算是三生有幸。今日人人都来拜祭老叫化,却只有两个娃娃向你叩头,你地下有知,想来也要懊悔活着之时太过心狠手辣了罢?”这一篇祭文别出心裁,人人听着都觉好笑。

众人取过碗筷酒菜,便要在墓前饮食,忽然山后一阵风吹来,传来一阵兵刃相交和呼喝叱骂之声,显是有人在动手打斗。周伯通抢先便往喧哗处奔去。余人随后跟去。转过两个山坳,只见一块石坪上聚了三四十个僧俗男女,手中都拿着兵刃。

这群人自管吵得热闹,见周伯通、郭靖等人到来,只道是华山的客人,也不理会。一名铁塔般的大汉朗声说道:“大家且莫吵闹,乱打一气也非了局,这‘武功天下第一’的称号,决不是叫叫嚷嚷便能得手的。今日各路好汉都已相聚于此,大伙儿何不便凭兵刃拳脚上见个雌雄?只要谁能长胜不败,大家便心悦诚服,公推他为‘武功天下第一’”。一个长须道人挥剑说道:“不错。武林中相传有‘华山论剑’的韵事,咱们今日便来论他一论,且看当世英雄,到底是谁居首?”余人轰然叫好,便有数人抢先站出,大叫:“谁敢上来?”

周伯通、黄药师、一灯等人面面相觑,看这群人时,竟无一个识得。

第一次华山论剑,郭靖尚未出世,那时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为争一部《九阴真经》,约定在华山绝顶比武较量,艺高者得,结果中神通王重阳独冠群雄,赢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二十五年后,王重阳逝世,黄药师第二次华山论剑,除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四人外,又有周伯通、裘千仞、郭靖三人参与。各人修为精湛,各有所长,但真要说到“天下第一”四字,实所难言,单以武功而论,似乎倒以发了疯的欧阳锋最强。想不到事隔数十年,居然又有一群武林好手,相约作第三次华山论剑。这一招使黄药师等尽皆愕然。更奇的是,眼前这数十人并无一个认得。难道当真“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胜旧人”?难道自己这一干人都做了井底之蛙,竟不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只见人群中跃出六人,分作三对,各展兵刃,动起手来。数招一过,黄药师、周伯通等无不哑然失笑,连一灯大师如此庄严慈祥的人物,也忍不住莞尔。又过片刻,黄药师、周伯通、杨过、黄蓉等或忍俊不禁,或捧腹大笑。原来动手的这六人武功平庸之极,连与武氏兄弟、郭家姊妹相比,也是远远不及,瞧来不过是江湖上的一批妄人,不知从那里听到“华山论剑”四字,居然也来附庸风雅。

那六人听得周伯通等人嬉笑,登时罢斗,各自跃开,厉声喝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老爷们在此比武论剑,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号。你们在这里嘻嘻哈哈的干甚么?快快给我滚下山去,方饶了你们的性命。”

杨过哈哈一笑,纵声长啸,四下里山谷鸣响,霎时之间,便似长风动地,云气聚合。那一干人初时惨然变色,跟着身战手震,呛啷啷之声不绝,一柄柄兵刃都抛在地下。杨过喝道:“都给我请罢!”那数十人呆了半晌,突然一声发喊,纷纷拼命的奔下山去,跌跌撞撞,连兵刃也不敢执拾,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不见踪影。

瑛姑、郭芙等都笑弯了腰,说不出话来。黄药师叹道:“欺世盗名的妄人,所在多有,但想不到在这华山之巅,居然也见此辈。”

周伯通忽道:“昔年天下五绝,西毒、北丐与中神通已然逝世,今日当世高手,却有那几个可称得五绝?”黄蓉笑道:“一灯大师和我爹爹功力与日俱深,当年已居五绝,今日更无疑议。你义弟郭靖深得北丐真传,当可算得一个。过儿虽然年轻,但武功卓绝,小一辈英才中无人及得,何况他又是欧阳锋的义子。东和南是旧人,西和北两位,须当由你义弟和过儿承继了。”

周伯通摇头道:“不对,不对!”黄蓉道:“甚么不对?”周伯通道:“欧阳锋是西毒,杨过这小子的手段和心肠可都不毒啊,叫他小毒物,有点冤枉。”

黄蓉笑道:“靖哥哥也不做叫化子,何况一灯大师现今也不做皇爷了。我说几位的称号得改一改。爹爹的‘东邪’是老招牌老字号,那不用改。一灯大师的皇帝不做,去做了和尚,该称‘南僧’。过儿呢,我赠他一个‘狂’字,你们说贴切不贴切?”

黄药师首先叫好,说道:“东邪西狂,一老一少,咱两个正是一对儿。”杨过道:“想小子年幼,岂敢和各位前辈比肩。”

黄药师道:“啊哈,小兄弟,这个你可就不对了。你既然居了一个‘狂’字,便狂一下又有何妨?再说以你今日声名之显赫、武功之强,难道还胜不过老顽童吗?”黄药师知道故意不提周伯通,是要使他心痒难搔,于是索性挤他一挤。杨过也明白他父女的心意,和小龙女相视一笑,心想:“这个‘狂’字,果然说得好。”

周伯通道:“南帝、西毒都改了招牌,‘北丐’呢,那又改作甚么?”朱子柳道:“当今天下豪杰,提到郭兄时都称‘郭大侠’而不名。他数十年来苦守襄阳,保境安民,如此任侠,决非古时朱家、郭解辈逞一时之勇所能及。我说称他为‘北侠’,自当人人心服。”一灯大师、武三通等一齐鼓掌称善。

黄药师道:“东邪、西狂、南僧、北侠四个人都有了,中央的那一位,该当由谁居之?”说着向周伯通望了一眼,续道:“杨夫人小龙女是古墓派唯一传人,玉女素心剑法出神入化,纵然是重阳真人,见了她也忌惮三分。当时林女侠若来参与华山绝顶论剑之会,别说五绝之名定当改上一改,便是重阳真人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也未必便能到手。杨过的武艺出自他夫人传授,弟子尚且名列五绝,师父是更加不用说了。是以杨夫人可当中央之位。”小龙女微微一笑,道:“这个我是万万不敢当的。”黄药师道:“要不然便是蓉儿。她武功虽非极强,但足智多谋,机变百出,自来智胜于力,列她为五绝之一,那也甚当。”

周伯通鼓掌笑道:“妙极,妙极!你甚么黄老邪、郭大侠,老实说我都不心服,只有黄蓉这女娃娃精灵古怪,老顽童见了她就缚手缚脚,动弹不得。将她列为五绝之一,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各人听了,都是一怔,说到武力之强,黄药师、一灯大师都自知尚逊周伯通三分,所以一直不提他的名字,只是和他开开玩笑,想逗他发起急来,引为一乐。那知道周伯通天真烂漫,胸中更无半点机心,虽然天性好武,却从无争雄扬名的念头,决没想到自己是否该算五绝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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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药师笑道:“老顽童啊老顽童,你当真了不起,我黄老邪对‘名’淡薄,一灯大师视‘名’为虚幻,只有你,却是心中空空荡荡,本来便不存‘名’之一念,可又比我们高出一筹了。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五绝之中,以你居首!”

众人听了“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这十一个字,一齐喝彩,却又忍不住好笑。五绝之位已定,人人欢喜,当下四散在华山各处寻幽探胜。

杨过指着玉女峰,对小龙女道:“咱们学的是玉女剑法,这玉女峰不可不游。”小龙女道:“正是。”

两人携手同上峰顶,见有小小一处庙宇,庙旁雕有一匹石马。那庙便是玉女祠,祠中大石上有一处深陷,凹处积水清碧。杨过当年来过华山,虽未上玉女峰却曾听说洪七公说起山上各处胜迹,对小龙女道:“这是玉女的洗头盆,碧水终年不干。”小龙女道:“咱们到殿上去拜拜玉女去。”

走进殿中,只见玉女的神像容貌婉娈,风姿嫣然,依稀和古墓中的祖师林朝英的画像有些相似。两人都吃了一惊。小龙女道:“难道这位女神便是咱们的祖师婆婆么?”杨过说道:“师祖婆婆当年行侠天下,有惠于人。有人念着她老人家的恩德,在这里立祠供奉,说不定也是有的。”小龙女点头道:“若是寻常仙姑,何以祠旁又有一匹石马?看来那是纪念师祖婆婆的那匹坐骑。”两人并肩在玉女像前拜倒,心意相通,一齐轻轻祷祝:“愿咱俩生生世世都结为夫妇。”

忽听得身后脚步之声轻响,有人走进殿来。两人站起身来,见是郭襄。杨过喜道:“小妹子,你和咱们一起玩罢!”郭襄道:“好!”小龙女携着她手,三人走出殿来。

经过石梁,到了一处高岗,见岗腰上有个大潭。郭襄向潭里一望。只觉一股寒气从潭中直冒上来,不禁打个寒颤。这大潭望将下去深不见底,比之绝情谷中那深谷,却又截然不同。绝情谷的深谷云锁雾封,从上面看来,令人神驰想像,不知下面是何光景,这大潭却可极目纵视,只是越望越深,使人不期然而生怖畏。小龙女拉住她手,说:“小心!”

杨过道:“这个深潭据说直通黄河,是天下八大水府之一。唐时北方大旱,唐玄宗曾书下祷雨玉版,从这水府投下去。”郭襄道:“这里直通黄河?那可奇了。”杨过笑道:“这也是故老相传而已,谁也没有下去过,也不知真的通不通?”郭襄道:“唐玄宗投玉版时,杨贵妃是不是站在他身边?后来下雨了没有?”杨过哈哈一笑,说道:“这个你可问倒我啦。看来老天爷爱下雨便下雨,不爱下便不下,未必便听皇帝老儿的话。”郭襄凝望深潭,幽幽的道:“嗯,便是贵为帝王,也未必能事事如意。”

杨过心中一凛,暗道:“这孩子小小年纪,何以有这么多感慨?须得怎生想个法儿教她欢悦喜乐。”正欲寻语劝慰,小龙女突然“咦”的一声,轻声说道:“瞧是谁来了。”

杨过顺着她手指望去,只见山岗下有两人在长草丛中蛇行鼠伏般上来。这两人轻功甚高,走得又极隐蔽,显是生怕给人瞧见,但小龙女眼力异于常人,远远便已望见,杨过低声道:“这两人鬼鬼祟祟,武功却大是不弱,这会儿到华山来必有缘故,咱们且躲了起来,瞧他们作何勾当。”三人在大树岩石间隐身而待。

过了好一会功夫,听得践草步石之声轻轻传上。这时天色渐晚,一轮新月已挂在大树之巅。郭襄靠在小龙女身旁,她对上来的两个人全不关心,望着杨过的侧影,心中忽想:“若是我终身得能如此和大哥哥、龙姐姐相聚,此生再无他求。”但觉此时此情,心满意足,只盼时光便此停住,永不再流,但内心深处,却也知此事决不能够。

小龙女在暮霭苍茫中瞧得清楚,但见郭襄长长的睫毛下泪光莹然,心想:“她神情有异,不知怀着甚么心事。我和过儿总得设法帮她办到,好教她欢喜。”

只听得那两人上了峰顶,伏在一块大岩之后。过了半晌,一人悄声道:“潇湘兄,这华山林深山密,到处可以藏身。咱们好好的躲上几日,算那秃驴神通如何广大,也未必能寻得到。待他到别地寻找,咱们再往西去。”

杨过瞧不见二人的身形,听口音是尹克西的说话,他口称“潇湘兄”,那么另一人便是潇湘子了,心道:“蒙古诸武士来我中土为虐,其中金轮法王、尼摩星、霍都等已然伏法,达尔巴、马光佐作恶不深,只剩下潇湘子和尹克西这两个家伙。我当日饶了他们性命,但看来二人怙恶不悛,不知又在干甚么奸恶之事。”

听潇湘子阴恻恻的道:“尹兄且莫喜欢,这秃驴倘若寻咱们不着,定然守在山下孔道之处。咱们若是贸然下去,正好撞在他的手里。”尹克西道:“潇湘兄深谋远虑,此言不差,却不知有何高见。”潇湘子道:“我想这山上寺观甚多,咱们便拣一处荒僻的,不管主持是和尚还是道士,都下手宰了,占了寺观,便这么住下去不走啦。那秃驴决计想不到咱们会在山上穷年累月的停留。他再不死心,在山中搜寻数遍,在山下守候数月,也该去了。”尹克西喜道:“潇湘兄此计大妙。”他心中一喜欢,说话声音便响了一些。

潇湘子忙道:“禁声!”尹克西歉然道:“嗯,我竟然是乐极忘形。”接着两人悄声低语。杨过再也听不清楚,暗暗奇怪:“这两人怕极了一个和尚,惟恐给他追上。这两个恶徒武功各有独到之处,方今除了黄岛主、一灯大师、郭伯伯等寥寥数位,极少有人是他们之敌,何况他二恶联手,更是厉害,不知那位高僧是谁,竟能令他们如此畏惧?又不知他何以苦苦追踪,非擒到这二人不可?”又想:“那潇湘子说是要杀人占寺,打的尽是恶毒主意,这件事既给我撞到了,怎能不管?”

只听得远处郭芙扬声叫道:“杨大哥、杨大嫂、二妹……杨大哥、杨大嫂、二妹……吃饭啦……吃饭啦!”杨过回过头来,向小龙女和郭襄摇了摇手,叫她们别出声答应。过了半晌,郭芙不再呼唤。

忽听得山腰里一人喝道:“借书不还的两位,请现身相见!”这两句喝声只震得满山皆响,显是内力充沛之极,虽不威猛高昂,但功力之淳,竟是不弱于杨过的长啸。

杨过一惊,心想:“世上竟尚有这样一位高手,我却不知!”他略略探身,往呼喝声传来处瞧去,月光下只见一道灰影迅捷无伦的奔上山来。过了一会,看清楚灰影中共有两人,一个灰袍僧人,携着一个少年。潇、尹二人缩身在长草丛中,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气。杨过见了那僧人的身形步法,暗暗称奇:“这人的轻功未必在龙儿和我之上,但手上拉了一少年,在这陡山峭壁之间居然健步如飞,内力之深厚,竟可和一灯大师、郭伯伯相匹敌。怎地江湖之上从未听人说过有这样一位人物?”

那僧人奔到高岗左近,四下张望,不见潇、尹二人的踪迹,当即向西峰疾奔而去。郭襄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叫道:“喂,和尚,那两人便在此处!”她叫声刚出口,飕飕两响,便有两枚飞锥、一枚丧门钉,向她藏身处疾射过来。杨过袍袖一拂,将三枚暗器卷在衣袖之中。郭襄内功不深,叫声传送不远,那僧人去得快了,竟没有听见她的呼叫。郭襄见他足不停步的越走越远,急道:“大哥哥,你快叫他回来?”

杨过长吟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这两句话一个个字远远的传送出去。那僧人正走在山腰之间,立时停步,回头说道:“有劳高人指点迷津。”杨过吟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那僧人大喜,携了那少年飞步奔回。

潇湘子和尹克西听了杨过的长吟之声,这一惊非同小可,相互使个眼色,从草丛中蹿了出来,向东便奔。杨过见那僧人脚力虽快,相距尚远,这华山之中到处都是草丛石洞,若是给这两个恶徒躲了起来,黑夜里却也未必便能找着,当下伸指一弹,呼的一声急响,一枚飞锥破空射去,正是潇湘子袭击郭襄的暗器。杨过不知那僧人找这二人何事,不欲便伤他们性命,这枚飞锥只在二人面前尺许之处掠过,激荡气流,刮得二人颜面有如刀割。二人“啊”的一声低呼,转头向北。杨过又是一枚丧门钉弹出,再将二人逼了转来。

便这么阻得两阻,那僧人已奔上高岗。潇湘子和尹克西眼见难以脱身,各出兵刃,并肩而立,一个手持哭丧棒,一个手持软鞭。尹克西那条珠光宝气的金龙鞭在重阳宫中给杨过震得寸寸断绝,现下这条软鞭上虽仍镶了些金珠宝石,却已远不如当年金龙鞭的辉煌华丽。

那僧人四下一望,见暗中相助自己之人并未现身,竟不理睬潇、尹二人,先向空旷处合十行礼,说道:“少林寺小僧觉远,敬谢居士高义。”

杨过看这僧人时,只见他长身玉立,恂恂全儒雅,若非光头僧服,宛然便是位书生相公。和他相比,黄药师多了三分落拓放诞的山林逸气,朱子柳又多了三分金马玉堂的朝廷贵气。这觉远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当真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俨然、宏然,恢恢广广,昭昭荡荡,便如是一位饱学宿儒、经术名家。杨过不敢怠慢,从隐身之处走了出来,奉揖还礼道:“小子杨过,拜见大师。”心中却自寻思:“少林寺的方丈、达摩首座等我均相识,他们的武功修为似乎还不如这位高僧,何以从不曾听他们说起?”

觉远恭恭敬敬的道:“小僧得识杨居士尊范,幸何如之。”向身边的少年道:“快向杨居士磕头。”那少年上前拜倒,杨过还了半礼。这时小龙女和郭襄也均现身,觉远合十行礼,甚是恭谨。

潇湘子和尹克西僵在一旁,上前动手罢,自知万万不是觉远、杨过和小龙女的对手,若要逃走,也是绝难脱身。两人目光闪烁,只盼有甚机会,便施偷袭。

杨过道:“贵寺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豪爽豁达,与在下相交已十余年,堪称莫逆。六年之前,在下蒙贵寺方丈天鸣禅师之召,走少室山宝刹礼佛,得与方丈及达摩院首座无相禅师等各位高僧相晤,受益非浅。其时大师想是不在寺中,以致无缘拜见。”

神雕大侠杨过名满天下,但觉远却不知他的名头,只道:“原来杨居士和天鸣师叔、无相师兄、无色师兄均是素识。小僧在藏经阁领一份闲职,三十年来未曾出过山门一步,只为职位低微,自来不敢和来寺居士贵客交接。”杨过暗暗称奇:“当真是天下之大,奇材异能之士所在都有,这位觉远大师身负绝世武功,深藏不露,在少林寺中恐亦默默无闻,否则无色和我如此交好,若知本寺有此等人物,定会和我说起。”

杨过和觉远呼叫相应,黄药师等均已听见,知道这边出了事故,一齐奔来。杨过和觉远说话之际,众人一一上得岗来,当下杨过替各人逐一引见。黄药师、一灯、周伯通、郭靖、黄蓉在武林中都已享名数十年,江湖上可说是谁人不知,那个不晓,但觉远全不知众人的名头,只是恭敬行礼,又命那少年向各人下拜。众人见觉远威仪棣棣,端严肃穆,也不由得油然起敬。

觉远见礼已毕,合十向潇湘子和尹克西道:“小僧监管藏经阁,阁中片纸之失,小僧须领罪责,两位借去的经书便请赐还,实感大德。”杨过一听,已知潇湘子和尹克西在少林寺藏经阁盗窃了甚么经书,因而觉远穷追不舍,但见他对这两个盗贼如此彬彬有礼,倒是颇出意料之外。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大师此言差矣。我两人遭逢不幸,得蒙大师施恩收留,图报尚自不及,怎会向大师借了甚么经书不还,致劳跋涉追索?再说,我二人并非佛门弟子,借佛经又有何用?”

尹克西是珠宝商出身,口齿伶俐,这番话粗听之下言之成理。但杨过等素知他和潇湘子并非善良之辈,而他们所盗经书自也不会是寻常佛经,必是少林派的拳经剑谱。若依杨过的心性,只须纵身向前,一掌一个打倒,在他们身上搜出经书,立时了事,又何必多费唇舌?但觉远是个儒雅之士,却向众人说道:“小僧且说此事经过,请各位评一评这个道理。”

郭襄忍不住说道:“大和尚,这两个人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商量,说要杀人占寺,好让你寻他不着。若不是作贼心虚,何以会起此恶心?”

觉远向潇、尹二人道:“罪过罪过,两位居士起此孽心,须得及早清心忏悔。”

众人见他说话行事都有点迂腐腾腾,似乎全然不明世务,跟这两个恶徒竟来说甚么清心忏悔,都不禁暗自好笑。

尹克西见觉远并不动武,却要和自己评理,登时多了三分指望,说道:“大家原该讲理啊!”觉远点头道:“众位,那日小僧在藏经阁上翻阅经书,听得后山有叫喊殴斗之声,又有人大叫救命。小僧出去一看,只见这两位居士躺在地上,被四个蒙古武官打得奄奄一息。小僧心下不忍,上前劝开四位官员,见两位居士身上受伤,于是扶他们进阁休息。请问两位,小僧此言非虚罢?”尹克西道:“不错,原来是这样,因此我们对大师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杨过哼了一声,说道:“以你两位的功夫,别说四名蒙古武士,便是四十名、四百名,又怎能将你们打倒?君子可欺以方,觉远大师这番可上了你们的大当啦。”

觉远又道:“他们两位养了一天伤,说道躺在床上无聊,向小僧借阅经书。小僧心想宏法广道,原是美事难得这两位居士生具慧根,亲近佛法,于是借了几部经书给他们看,那知道有一天晚上,这两位乘着小僧坐禅入定之际,却将小徒君宝正在诵读的四卷《楞伽经》拿了去。不告而取,未免稍违君子之道,便请二位赐还。”

一灯大师佛学精湛,朱子柳随侍师父日久,读过的佛经也自不少,听了他这番言语,均想:“这两人从少林寺中盗了经书出来,我只道定是拳经剑谱的武学之书,岂知竟是四卷《楞伽经》。这《楞伽经》虽是达摩祖师东来所传,但经中所记,乃如来佛在楞伽岛上说法的要旨,明心见性,宣说大乘佛法,和武功全无干系,这两名恶徒盗去作甚?再说,《楞伽经》流布天下,所在都有,并非不传秘籍,这觉远又何以如此紧追不舍,想来其中定有别情。”

只听觉远说道:“这四卷《楞伽经》,乃是达摩祖师东渡时所携的原书,以天竺文字书写,两位居士只恐难识,但于我少林寺却是世传之宝。”众人这才恍然:“原来势达摩祖师从天竺携来的原书,那自是非同小可。”

尹克西笑嘻嘻的道:“我二人不识天竺文字,怎会借阅此般经书?虽说这是宝物,但变卖起来,想亦不值甚么钱,除了佛家高僧,谁也不会希罕,而大和尚们靠化缘过日子,又是出不起价的。”

众人听他油腔滑调的狡辩,均已动怒。觉远却仍是气度雍容,说道:“这《楞伽经》共有四种汉文译本,今世尚存其三。一是刘宋时阿跋陀罗所译,名曰《楞伽阿巴陀罗宝经》,共有四卷,世称‘四卷楞伽’。二是元魏时菩提流支译,名曰《入楞伽经》,共有十卷,世称‘十卷楞伽’。三是唐朝宝叉难陀所译,名曰《大乘入楞伽经》,共有七卷,世称‘七卷楞伽’。这三种译本之中,七卷楞伽最为明畅易晓,小僧携得来此,难得两位居士心近佛法,小僧便举以相赠。倘若二位要那四卷楞伽和十卷楞伽,也无不可,小僧当再去求来。”说着从大袖中掏出七卷经书,交给身边少年,命他去赠给尹克西。

杨过心道:“这位觉远大师竟是如此迂腐不堪,世上少有,难怪他所监管的经书竟会给这两个恶徒盗去。”

只见那少年说道:“师父,这两个恶徒心存不良,就是要偷盗宝经,岂是当真的心近佛法?”他小小身材,说话却是中气充沛,声若洪钟,众人听了都是一凛,只见他形貌甚奇,额尖颈细、胸阔腿长、环眼大耳,虽只十二三年纪,但凝气卓立,甚有威严。

杨过暗暗称奇,问道:“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觉远道:“小徒姓张,名君宝。他自幼在藏经阁中助我洒扫晒书,虽然称我一声师父,其实并未剃度,乃是俗家弟子。”杨过赞道:“名师出高徒,大师的弟子气宇不凡。”觉远道:“师非名师,这个徒儿倒真是不错的。只是小僧修为浅薄,未免耽误了他。君宝,今日你得遇如许高士,真乃三生有幸,便当向各位请教。常言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张君宝应道:“是。”

周伯通听觉远噜哩噜嗦说了许多,始终不着边际,虽然事不关己,却先忍不住了,叫道:“喂,潇湘子和尹克西两个家伙,你们骗得过这个大和尚,可骗不过我老顽童。你们可知当今五绝是谁?”尹克西道:“不知,却要请教。”

周伯通得意洋洋的道:“好,你们站稳了听着:东邪、西狂、南僧、北侠、中顽童。五绝中,老顽童居首。老顽童即为五绝之首,说话自然大有斤两。这经书我说是你们偷的,就是你们偷的,便算不是你们偷的,也要着落在你们两个贼厮鸟身上,找出来还给大和尚。快快取了出来!若敢迟延,每个人先撕下一只耳朵再说,你们爱撕左边的还是右边的?”说着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动手。

潇湘子和尹克西暗皱眉头,心想这老儿武功奇高,说干就干,正自不知所措,忽听觉远说道:“周居士此言差矣!世事就抬不过一个理字。这部楞伽经两位居士若是借了,便是借了。若是不借,便是不借。倘若两位居士当真没有借,定要胡赖于他,那便于理不当了。”

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你们瞧这大和尚岂非莫名其妙?我帮他讨经,他反而替他们分辩,真正岂有此理。大和尚,我跟你说,我赖也要赖,不赖也要赖。这经书倘若他们当真没偷,我便押着他们即日启程,到少林寺去偷上一偷。总而言之,偷即是偷,不偷亦偷。昨日不偷、,今日必偷;今日已偷,明日再偷。”

觉远连连点头,说道:“周居士此言颇含佛理。佛家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空之际,原不必强求分界。所谓‘偷书’,言之不雅,不如称之为‘不告而借’。两位居士只须起了不告而借之心,纵然并未真的不告而借,那也是不告而借了。”

众人听他二人一个迂腐,一个歪缠,当真是各有千秋,心想如此论将下去,不知何时方休。杨过截断周伯通的话头,对尹、潇二人说道:“你二人帮着蒙古来侵我疆土,害我百姓,早已死有余辜。今日一灯大师和觉远大师两位高僧在此,我若出手毙了你们,两位高僧定觉不忍。我指点两条路,由你们自择,一条路是乖乖交出经书,从此不许再履中土。另一条路是每人接我一掌,死活凭你们的运气。”

尹、潇面面相觑,不敢接话。他二人都在杨过手下吃过大苦头,心知虽只一掌,却是万万经受不起。尹克西心想:“只须捱过了今日,自后练成武功,再来报仇雪耻。众人之中,只有觉远和尚最好说话,欲脱此难,只有落在他身上。”说着道:“杨大侠,你我之事,咱们今后再说。你武功远胜于我,在下是不敢得罪你的。至于有没有借了经书,还是让觉远大师跟咱们两个细细分说,这件事可没碍着你杨大侠啊?”

杨过尚未回答,觉远已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尹居士此言有理。”杨过摇头苦笑,一回首,只见张君宝目光炯炯,跃跃欲动。杨过向他使个眼色,命他径自挺身而出,自己当可为他撑腰。

张君宝会意,大声道:“尹居士,那日我在廊下读经,你悄悄走到我身后,伸手点了我的穴道,便把那四卷《楞伽经》取了去。此事可有没有?”尹克西摇头道:“倘若我要借书,尽管开言便是,谅小师父无有不允,又何必点你穴道?”

觉远点头道:“嗯,嗯,倒也说得是。”张君宝道:“两位既说没有借,可敢让我在身上搜上一搜么?”觉远道:“搜人身体,似觉过于无礼。但此事是非难明,两位居士是否另有善策,以释我疑?”

尹克西正欲狡辩饰非,杨过抢着道:“觉远大师谅这两个奸徒决不会当真潜心佛学,这四卷《楞伽经》中,可有甚么特异之处?”

觉远微一沉吟,道:“出家人不打逛语,杨居士既然垂询,小僧直说便是。这部《楞伽经》中的夹缝之中,另有达摩祖师亲手书写的一部经书,称为《九阳真经》。”

此言一出,众人矍然而惊。当年武学之士为了争夺《九阴真经》,闹到辗转杀戮,流血天下,最后五大高手聚集华山论剑,这部书终于为武功最强的王重阳所得。此后黄药师尽逐门下弟子、周伯通被囚桃花岛、欧阳锋心神错乱、段皇爷出家为僧,种种事故皆和《九阴真经》有关,那想到除了《九阴真经》之外,达摩祖师还着有一部《九阳真经》。这经书的名字人人都是第一次听见,但《九阴真经》的名头实在太响,黄药师、周伯通、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皆曾先后研习,少林寺的武功为达摩祖师所传,他手写的经书自非同小可,是以一听之下,登时群情耸动。

觉远并没察觉众人讶异,又道:“小僧职司监管藏经阁,阁中经书自是每部都要看上一看。想那佛经中所记,尽是先觉的至理名言,小僧无不深信,看到这《九阳真经》中记着许多强身健体、易筋洗髓的法门,小僧便一一照做,数十年来,勤习不懈,倒也百病不生,近几年来又拣着容易的教了一些给君宝。那《九阳真经》只不过教人保养有色有相之身,这臭皮囊原来也没甚么要紧,经书虽是达摩祖师所着,终究是皮相小道之学,失去倒也罢了。但楞伽经却是佛家大典,两位居士又不懂天竺文字,借去也是无用处,还不如赐还给小僧了罢。

杨过暗自骇异:“他已学成了武学中上乘的功夫,原来自己居然并不知晓,还道只是强身健体、百病不生而已。如此奇事,武林中从所未有。我若非亲眼见他这般拘谨守礼,必说他是装腔作势、深藏不露。难怪天鸣、无色、无相诸禅师和他同寺数十年,竟不知侪辈有此异人。”

一灯大师却暗暗点头,心道:“这位师兄说《九阳真经》只不过是皮相小道,果已深悟佛理。禅宗之学,在求明心见性,《九阳真经》讲的是武功,自是为他不取了。”

尹克西拍了拍袖子,笑道:“在下四大皆空,身上那有经书?”潇湘子也抖了抖长袍,说道:“我也没有。”

张君宝突然喝道:“我来搜!”上前伸手,便向尹克西腕口扭去。尹克西左手在他手腕上个带,右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推,“啪”的一声,将张君宝推出去,摔了个筋斗。

觉远叫道:“啊哟,不对,君宝!你该气沉于渊,力凝山根,瞧他是否推得你动?”张君宝爬起身来,应道:“是!师父。”纵身又向尹克西扑去。

众人早就不耐烦了,忽听觉远指点张君宝武艺,都是一乐,均想:“料不到这位君子和尚居然也会教徒弟打架。”

只见张君宝直蹿而前,尹克西揪住他手臂,向前一推一送。张君宝依着师父平时所授的方法,气沉下盘,对手这么一推,他只是上身微晃,竟没给推动。尹克西吃了一惊,心想:“我对周伯通、郭靖、杨过一干人虽然忌惮,但这些人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除了这寥寥数人而外,我实已可纵横当世,岂知这小小孩童也奈何不得?”当下加重劲力,向前疾推。张君宝运气与之相抗。那知尹克西前推之力忽而消失,张君宝站立不定,扑地俯跌。尹克西伸手扶起,笑道:“小师父,不用行这大礼。”

张君宝满脸通红,回到觉远身旁道:“师父,还是不行。”觉远摇了摇头,说道:“他这是故示以虚,以无胜有。你运气之时,须得气还自我运,不必理外力从何方而来。你瞧这山峰。”说着一指西面的小峰,续道:“他自屹立,千古如是。大风从西来、暴雨从东至,这山峰既不退让也不故意和之挺撞。”张君宝悟性甚高,听了这番话当即点头,道:“师父,我懂了,再去干过。”说着缓步走到尹克西身前。

杨过见他两次都是急扑过去,这一次听了觉远的指点几句,登时脚步沉稳,心想:“他师徒想是修习《九阳真经》已久,是以功力深厚。但两人从没想到这部经书不但教人强身健体,还教人如何克敌制胜,护法伏魔,因之临敌打斗的诀窍,竟是半点不通。”

张君宝走到距尹克西身前四尺之处,伸出双手去扭他手臂。尹克西哈哈一笑,左手砰的一声,拍在张君宝胸前。他碍着大敌环伺在侧,不便出手伤人,这一拍只用了一成力,但求张君宝吃痛,叫他不敢再行纠缠。张君宝全然不知闪避,只见敌人手掌在眼前一晃,已拍在自己胸口,叫道:“师父,我挨打啦。”尹克西一掌击出,陡觉对方胸口生出一股弹力,将掌力撞了回来,幸亏自己这一掌劲力使得小,否则尚须遭殃。他跟着左手探出,抓住张君宝肩头,想提起他来摔他一交,那知竟然提不起。

尹克西这一来倒是甚为尴尬,连使几招擒拿手法,但均只推得张君宝东倒西歪,要将他摔倒却是不能,迫得无奈,当下连击数掌,笑道:“小师父,我可不是跟你打架。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还是走开,咱们好好的讲理。”他每一掌击在张君宝身上,掌力逐步加重,但张君宝体内每次都生出反力,他掌力增重,对方抵御之力也相应加强。

张君宝叫道:“啊哟,师父,他打得我好痛,你快来帮手。”尹克西道:“我这是迫于无奈,是你过来打我,可不是我过来打你。老师父,你要打我便请打好了,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是万万不敢还手的。”

觉远摇头晃脑的道:“不错,尹居士此言有理……嗯,嗯,君宝,我帮手是不帮的,但你要记得,虚实须分清楚,一处有一处虚实,处处总此一虚实。你记得我说,气须鼓荡,神宜内敛,无使有缺陷处,无使有凹凸处,无使有断续处。”

张君宝自六七岁起在藏经阁中供奔走之役,那时觉远便将《九阳真经》中扎根基的功夫传授了他,只是两人均不知那是武学中最精湛的内功修为。少林僧人大都精于拳艺,但觉远觉得抡枪打拳不符佛家本旨,抑且非君子所当为,因此每见旁人练武,总是远而避之。直到此时张君宝迫得和尹克西动手,觉远才教他抵御之法,但这也只是守护防身,并非攻击敌人,张君宝听了师父之言,心念一转,当下全身气脉贯通,虽不能如觉远所说“全身无缺陷处、无凹凸处、无断续处”,但不论尹克西如何掌击拳打,他已只感微微疼痛,并无大碍了。

饶是如此,尹、张二人的功力终究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尹克西倘若当真使出杀手,自然立时便轻轻易易的杀了这少年,但他眼见杨过、小龙女、周伯通、郭靖等站在左近,那里敢便下毒手?两人纠缠良久,张君宝固不能伸手到对方身边搜索,尹克西却也打他不倒。只瞧得杨过等众人暗暗好笑,潇湘子不断皱眉。

郭襄叫道:“小兄弟,出手打他啊,怎么你只挨打不还手?”觉远忙道:“不可,勿嗔勿恼,勿打勿骂!”郭襄叫道:“你只管放手打去,打不过我便来帮你。”张君宝道:“多谢小!”挥拳向尹克西胸口打去。觉远摇首长叹:“孽障,孽障,一动嗔怒,灵台便不能如明镜止水了。”

张君宝一拳打在尹克西胸口,他从来未练过拳术,这一拳打去只如常人打架一般,如何伤得了对方?尹克西哈哈大笑,心中却大感狼狈。他成名数十载,不论敌友,向来不敢轻视于他,岂知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竟而奈何不了一个孩童,下杀手伤他是有所不敢,想要提起他来远远摔出,却有所不能,一时好不尴尬,只能不轻不重的发掌往他身上打去,只盼他忍痛不住,就此退开。

那边厢觉远听得张君宝不住口的哇哇呼痛,也是不住口的求情叫饶:“尹居士,你千万不可下重手伤了小徒的性命,这孩子人很聪明,良心好,知道我失了世代相传的经书,归寺必受方丈的重责,这才跟你纠缠不清,你可万万不能当真……”他求了几句情,又禁不住出言指点张君宝:“君宝,经中说道:要用意不用劲。随人而动,随屈就伸,挨何处,心要用在何处……”

张君宝大声应道:“是!”见尹克西拳掌打向何处,果然以心使劲,敌人着拳之处便不如何疼痛。

尹克西叫道:“小心了,我打你的头!”张君宝伸臂挡在脸前,精神专注,只待敌拳打到,那料得尹克西虚晃一拳,左足飞出,砰的一声,踢了他一个筋斗。张君宝几个翻身,滚到杨过身前,这才站起。

觉远叫道:“尹居士,你如何打逛语?说打他的头,叫他小心,却又伸脚踢他,这不是骗人上当么?”

众人听了都觉好笑,心想武学之道,原在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叫人捉摸不定,岂能怪人玩弄玄虚?

张君宝年纪虽小,心意却坚,揉了揉腿上被踢之处,叫道:“不搜你身,绝不罢休!”说着拔步又要上前。杨过伸手握住他手臂,说道:“小兄弟,且慢!”

张君宝手臂被他拉住,登时半身酸麻,再也不能动弹,愕然回头。杨过低声道:“你只挨打不还手,终是制他不住。我教你一招,你去打他,且瞧仔细了。”于是右手袖子在张君宝脸前一拂,左拳伸出,击到他胸前半尺之处,突然转弯,轻轻一下击在他的腰间,低声道:“你师父教你:挨何处,心用在何处。这句话最是要紧不过,你出拳打人,打何处,也是心要用在何处。你打他之时,心神贯注,便如你师父所言,要用意不用劲。”

张君宝大喜,记住了杨过所教的招数,走到尹克西身前,右手成掌,在他脸前一扬,跟着左拳平出,直击其胸。尹克西横臂一封,张君宝这一拳忽地转弯,“啪”的一声,击中在他胁下。尹克西受过他的拳击,本来打在他身上痛也不痛,因此虽见杨过授他招数,心下更没半点在意,暗想我便受你一百拳、二百拳,又有何碍?那知这一拳只打得他痛入骨髓,全身颤动,险些弯下腰来。

他不知张君宝练了《九阳真经》中的基本功夫,真气充沛,已是非同小可,只不过向来不会使用,这时分别得到觉远和杨过的指点,懂得了用意不用劲之法,那便如宝剑出鞘,利锥脱囊,威力大不相同。尹克西又惊又怒,眼见张君宝右手一扬,左拳又是依样葫芦的击来胸口,知他跟着便弯击自己胁下,于是反手一抄他的手腕,右手砰的一掌,将张君宝击出数丈之外。

张君宝内力虽强,于临敌拆解一道却一窍不通,如何能是尹克西之敌?这一下额头撞在岩石之上登时鲜血长流。他毫不气馁,伸袖抹了抹额上鲜血,走到杨过身前,跪下磕了个头,道:“杨居士,求你再教我一招。”

杨过心道:“我若再当面教招,那尹克西瞧在眼内,定有防备,这便无用。”于是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这一次我连教你三招。第一招左右互调,我使左手时,实则该使右手,我出右袖时,你打他时须用左拳。”张君宝点头答应。杨过当下教了他一招“推心置腹”。张君宝跟着他出拳推掌,心中却记着左右互调。

杨过道:“第二招我左便左,我右便右,不用调了。”这一招叫“四通八达”,拳势大开大阖,甚具威力,张君宝试了两遍便记住了。

杨过又低声道:“第三招‘鹿死谁手’,却是前后对调,这一招最难,部位不可弄错。你不会认穴,那也无妨,待会我在他背心上做个记号,你用指节牢牢按在这记号之上,那便制住了他。”当下错步转身,左回右旋,猛地里左手成虎爪之形,中指的指节按在张君宝的胸口,低声道:“这一招全凭步法取胜,你记得么?”张君宝点头道:“记得!”把这三招在心里默想了一遍,走向尹克西身前。

当杨过教招之时,尹克西看得清清楚楚,心想:“这三招果然精妙,倘若你杨过突然对我施招,我倒也不易抵挡,但既这般当面演过,又是这个不会半分武术的小娃娃来出手,我若再对付不了,除非尹克西式蠢牛木马。杨过啊杨过,你可也太小觑人了。”他气恼之下也没加深思,眼见张君宝走近,不待他出招,一拳便击中了他的肩头。

张君宝生怕错乱了杨过所教的招数,眼见拳来,更不抵御闪避,咬牙强忍。尹克西这一拳是先打他个下马威,出拳用了五成力道,只打得他肩头骨骼格格声响。张君宝“啊哟”一声,跟着右掌左拳,使出了第一招“推心置腹”。

当杨过传授张君宝拳法时,尹克西瞧得明白,早便想好了应付之策,准拟一招便摔得他头破血流,决不容他再施展第二招、第三招。那知张君宝这招“推心置腹”使出来时方位左右互调,和杨过所传截然不同。尹克西左肘横推,料得便可挡开他右手的一掌,不料手肘竟推了个空,砰的一声,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拳,跟着自己右手又抓了个空,小腹上再中一掌,但觉内脏翻动,全身冷汗直冒,这两下受得实是不轻。他若非自作聪明,只须待敌招之到再行拆招,那么张君宝所学拳法虽然精妙,以他此时功力,总不能出招如电,尹克西尽可以从容化解,便算中了一拳,第二拳也必能避开。

张君宝一招得手,精神大振,踏上一步,使出第二招“四通八达”来。这一招拳法虽只一招,却是包着东南西北四方,休、生、伤、死、景、惊、开八门。尹克西胸腹间疼痛未止,眼见这少年身形飘忽,又攻了过来。他适才吃了大亏,已悟到原来杨过所授的拳法须得左右互调,只道这第二招仍是应左则右,应右则左,眼见那少年这招出手极快,当下制敌机先,抢到左方,发掌便打。岂知这一招的方位却并不调换,尹克西料敌一错,又是缚手缚脚,出招全都落在空处,霎时间只听得“噼啦”声响,左肩、右腿、前胸、后背,一齐中掌。总算张君宝打得快了之后内力不易使出,尹克西所中这四掌还不算如何疼痛,只是累得他手忙脚乱,十分狼狈。

觉远心中一凛,叫道:“尹居士,这一下你可错了。要知道前后左右,全无定向,后发制人,先发制于人啊。”

杨过心道:“这位大师的说话深通拳术妙理,委实是非同小可,这几句话倒是使我受益不浅。‘后发制人,先发制于人’之理,我以往只是模模糊糊的悟到,从没想得这般清楚。只是他徒弟和别人打架,他反而能出言指点对方,也算得是奇闻。”转念又想:“凭那尹克西的修为,便是细细的苦思三年五载,也不能懂得他这几句话的道理。”

尹克西听了觉远的话,那想到他是情不自禁的吐露了上乘武学的诀窍,只道他是故意胡言乱语,扰乱自己心神,喝道:“贼秃,放甚么屁!哎哟……”这“哎哟”一声却是左腿上又中了张君宝的一脚,他狂怒之下,双掌高举,拼着命再受对方打中一拳,运上了十成力,从半空中直压下来。

张君宝第三招尚未使出,月光下但见敌人须髯戟张,一股沉重如山的掌力直压到顶门,叫声“不好!”待要后跃逃避,全身已在他掌力笼罩之下。

觉远叫道:“君宝,我劲接彼劲,曲中求直,借力打人,须用四两拨千斤之法。”

觉远所说的这几句话,确是《九阳真经》中所载拳学的精义,但可惜说得未免太迟了些,事到临头,张君宝便是聪明绝顶,也决不能立时领悟,用以化解敌人的掌力。这时他被尹克西的掌力压得气也透不过来,脑海里空空洞洞,全身犹似坠入了冰窖。

尹克西连遭挫败,这一掌已出全力,存心要将这纠缠不休的少年毁于掌底,总之是胜于受这无名少年的屈辱。眼见便可得手,忽听得嗤的一声轻响,一粒小石子横里向左颊飞来,石子虽小,劲力却大的异乎寻常。尹克西无可奈何,只得退了一步避开。

这粒小石子正是杨过用“弹指神通”的功夫发出,他弹出石子之前,手中已先摘了几朵鲜花,捏碎了团成个小球,石子飞击,跟着又弹击那个花瓣小球,石子射向尹克西的左颊,那花瓣小球却在他背后平飞掠过。尹克西受石子所逼退了一步,正好将自己项颈下的“大椎穴”撞到了花球之上。

倘若杨过将花球对准了这穴道弹出,花球虽轻,亦必夹有劲风,尹克西自会挡架闪避,但这时他自行将穴道撞将过去,竟是丝毫不觉,只是浅灰的衣衫之上,被花瓣的汁水清清楚楚的留下了一个红印。

尹克西这一退,张君宝身上所受的重压登时全消,他当即向西错步,使出了杨过所授的第三招“鹿死谁手”。

尹克西一呆,寻思“第一招他左右方位互调,第二招忽然又不调了,这一招我不可鲁莽,且看明白了他拳势来处,再谋对策。”他这番计较原本不错,只可惜事先早落了杨过的算中。杨过传授的这一招时,已料到他必定迟疑,但时机一纵即逝,这招“鹿死谁手”东奔西走,招招抢先,古语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岂是犹豫得的?

张君宝左一回右一旋,已转到了敌人身后,其时月光西斜,照在尹克西背上,只见他项颈下衣衫上正有一个指头大的红印。张君宝心想:“这位杨居士神通广大,也没见他过来,怎地果然在他背后做了记号?”当下来不及细想,左手指节成虎爪之形,意传真气,按在这红印之上。这“大椎穴”非同小可,乃手足三阳督脉之会,在项骨后三节下的第一椎骨上。人身有二十四椎骨,古医经中称为应二十四节气,“大椎穴”乃第一节气。尹克西“大椎穴”被内劲按住,一阵酸麻,手脚俱软,登时委顿在地。

旁观众人除了潇湘子外,个个大声喝采。

张君宝见敌人已无可抗拒,叫道:“得罪!”伸手便往他身上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却那里有《楞伽经》的影踪?

张君宝抬起头来瞧潇湘子。潇湘子已知其意,心想自己的武功和尹克西在伯仲之间,尹克西既已在这少年手底受辱,自己又怎讨得了好去?当下在长袍外拍了几下,说道:“我身上并无经书,咱们后会有期。”猛地里纵起身子,往西南角上便奔。

觉远袍袖一拂,挡在他的面前。潇湘子恶念陡起,吸一口气,将他深山苦练的内劲全运在双掌之上,夹着一股冷森森的阴风,直扑觉远的胸口。

杨过、周伯通、一灯、郭靖四人齐声大叫:“小心了!”但听得砰的一响,觉远已然胸口中掌,各人心中正叫:“不妙!”却见潇湘子便似风筝断线般飘出数丈,跌在地下,缩成一团,竟尔昏了过去。原来觉远不会武功,潇湘子双掌打到他身上,他既不能挡,又不会避,只有无可奈何的挨打,可是他修习《九阳真经》已有大成,体内真气流转,敌弱便弱,敌强愈强。那掌力击在他身上,尽数反弹了出来,变成潇湘子以毕生功力击在自己身上,如何不受重伤?

众人又惊又喜,齐口称誉觉远的内力了得。但觉远茫然不解,口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张君宝俯身到潇湘子身边一搜,也无经书。

杨过道:“适才我听这两个奸徒说话,那经书定是他们盗了去的,只不知藏在何处。”武修文道:“咱们来用一点儿刑罚,瞧他们说是不说。”觉远道:“罪过罪过,千万使不得。”黄蓉道:“这些亡命之徒,便是斩去了他一手一足,他也决计不肯说,刑罚是没有用的。”

便在此时,忽听得西边山坡上传来阵阵猿啼之声。众人转头望去,见杨过那头神雕正在赶一头苍猿,伸翅击打。那苍猿躯体甚大,但畏惧神雕猛恶,不敢与斗,只是东逃西蹿,啾啾哀鸣。郭襄看得可怜,奔了过去,叫道:“雕大哥,就饶了这猿儿罢。”神雕收翅凝立,神情傲然。

尹克西站起身来,扶起了潇湘子,向苍猿招了招手,那苍猿奔到他身边,竟似是他养驯了的一般,两人夹着一猿,脚步蹒跚,慢慢走下山去。众人见了这等情景,心下恻然生悯,也没再想到去跟他二人为难。

郭襄回头过来,见张君宝头上伤口兀自汨汨流血,于是从怀中取出手帕,替他包扎。张君宝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谢,却见郭襄眼中泪光莹莹,心下大是奇怪,不知她为甚么伤心,道谢的言辞竟此便说不出口。

却听得杨过朗声说道:“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携着小龙女之手,与神雕并肩下山。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呀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

正是:

“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全书完。郭襄、张君宝、觉远、《九阳真经》等事迹,在《倚天屠龙记》中续有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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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禧二十三年,坊间传言手眼通天的国师突遭大劫,不得不闭关潜修,百姓暗地里却拍手叫好。同年冬月,徽州府宁阳县多了一位年轻僧人。僧人法号玄悯,记忆全失,却略通风水堪舆之术,来宁阳的头一天,便毫不客气地抄了一座凶宅,顺便把凶宅里窝着的薛闲一同抄了回去。从此,前半生“上可捅天、下能震地”的薛闲便多了一项人生追求——如何才能让这个空有皮相的秃驴早日蹬腿闭眼、“含笑九泉”。薛闲:你不高兴,我就高兴了;你圆寂,我就笑死了。玄悯:……
新人歌手余年因颜值高、嗓音好、舞台表现能力出众,一经出道就圈粉无数,成功跻身当红歌手行列。他坐拥古董古宅,努力工作赚钱,却经常面临外卖都点不起的窘境。霸道总裁谢游外表高冷,持之以恒、一心一意地在微博上狂怼余年,是名副其实的余年唯黑。但实际上内心却极为纯情,会故意制造与余年的偶遇,费尽心思帮余年带热度。随着两人的逐渐靠近,背后的原因也逐渐浮出水面……

星辰变

我吃西红柿
一名孩童,天生无法修炼内功。为了得到父亲的重视关注,他毅然选择了修炼痛苦艰难的外功。春去秋来,时光如梭,这个孩童长大了……变成了一名青年,真正改变他的命运,是一颗流星化作的神秘晶石——流星泪。这颗流星泪在青年无所觉中,融入了青年的体内,青年他也仿佛破茧化蝶一般蜕变……而随之而来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而他的父亲也终于知道了他从来没有真正倾注心力的儿子的惊人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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