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怅立良久,直至风露渐下,霞光悄生,而远山更远之处,隐约有笛声逶迤而来,清亮明锐旷达畅朗,穿金裂石高亢入云。
重重碧色中,斯人已远。
我喃喃低吟: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如许。更南浦,送君去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沐昕过来,悄悄揽住我肩。
轻轻道:“转瞬变幻江山,斯人一去飘然,倒更合稼轩诗意经行几处江山改,多少亲朋尽白头,归休去,去归休,不成人总要封侯。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
我静静听着,悄悄拭了泪,笑道:“那老家伙是自由了,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山河,却留我等于这苦楚人世挣扎,真是自私。”
他微笑,抱紧我,在我耳侧呢喃:“你还有我呢。”
我将脸轻轻伏于他肩,沉默不语,只闭目感受他气息清远,耳听得夜虫唧唧,不远处溪涧幽草间有点星莹光闪烁,偶有流萤飘飞至我们发梢眼角,明灭而微碧的光,映得人眉目朦胧。
风袭流星,露侵荒台,相拥的人,自有一份沉静的温暖。
良久,我轻轻道:“是,我还有你。”
沐昕揽着我,指了指不远处几处尚算干净的方石,想是当日建观时多余的石料,道:“你站得也久了,去那坐会。”
刚在石上坐下,我瞪大眼睛,好笑的看见沐昕从怀里掏出一个酒壶。
低郁的心情微微冲散,我眨眨眼,“偷的?”
他笑而不答。
“师傅的宝贝,居然给你偷了去,”我伸手抢过酒壶,先灌了一口,“其实,只怕是故意为之吧。”
沐昕浅浅一笑,抚了抚我的发,道:“慢些喝怀素,莫要把所有事都看得太分明,那样会少了许多快乐。”
我将酒壶递给他,笑,“今朝有酒今朝醉,那管他日是与非,来,一人一口,不过你少喝点。”
他指尖一弹酒壶,其音清越,我听着那声,怔了怔才道:“你好奸,居然先喝掉一半”
他微笑,“我怕你耍酒疯,只好未雨绸缪了。”
我佯怒,“好你个沐昕,我什么时候撒过酒疯?拿来----”夺过酒壶喝了一大口,突想起一事,问道:“先前城门夺马,你用口型,对贺兰悠说了什么?”
他淡淡道:“多谢赐马。”
我失笑,“你会气死他的。”
“贺兰教主何等人物,没那么容易被气死,”沐昕目光突然一亮,“你一直看着?”
“自然,”我倚在他肩,将他的发绕在指上,“难道你以为我会只顾自己逃跑?”
他笑笑,静静俯视我把玩他的头发,突道:“当日我记得我曾被你抢去一缕发”
我霍地坐起,瞪他:“胡吣”
他只凝视着我,满目笑意。
月色垂落九天,流上屋瓦,再铺开一地银辉,六月初夏,风声疏柔,翠叶玲珑,而身周群山攒拥,流水铿然,谈笑间,一溪风月无声,直欲醉眠芳草——
夜将深时,我酒至半酣,在沐昕怀里静静睡去,休管昨日与明日,几多人间愁烦事,且于此刻,换得更深好眠梦一场。
沐昕只是轻轻抱着我,仰首看天上明月。
隐约听得有人步声轻捷,靠近沐昕身侧,我向来警醒,闻声立醒,却听沐昕极轻的嘘了一声,似是示意对方莫要吵醒了我,我便默然不动,继续佯作熟睡。
是刘成的声气。
他压低嗓子,道:“方姑娘走了。”
沐昕不动,大约是以目示意相询,刘成又道:“她今日一直烦躁不安,先前怕误了你们的事,不敢妄动,你们回来后,她趁大家相送老爷子,各自安排的时机离开了,还不让我告诉你们,我怕这变乱时期,她会出什么事,所以想了想,还是来禀告少爷。”
沐昕嗯了一声,刘成走开,沐昕又等了等,才静静道:“你既已醒了,再硬伏着岂不难受,起来罢。”
我讪讪一笑,抬起头来,道:“方崎会去哪里?”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道:“回家。”
我起身道:“我们进京是一路潜行,依照外公的布置,”怀素“此时还在赶来京城的路上,方崎一旦在京城露面,我们就露馅了,方崎不会不知道其中利害,只是想必她太过担心家人,没奈何才离开,虽说父亲此刻未必顾及到她,但也需小心着……先拜托下师傅,赶上去照应她吧。”
前方树上有银光一闪,沐昕抬头看看,道:“先生去了。”
我点点头沉思道:“扬恶送外公还没回来,师傅先去了京城,其余的人,按原来的打算,立刻回返镇江府,与假扮我们一行的人换回身份,再等父亲派人来接。”——
次日午后,我们刚刚回到镇江,在客栈里换回身份,乍一在街上露面,便遇上了梁明带的一支队伍。
他见了我,难掩喜色,躬身道:“郡主果然赶来了,王爷一路兵锋如火,昨日已取京城,立即命末将来迎郡主,末将想着郡主当循我军行军路线而来,一路过来,果然在镇江遇见郡主。”
说着便恭敬牵过马匹来,请我们上马。
我点点头,淡淡道:“皇帝呢,怎样了?”
他现出一脸黯然之色,“帝为奸臣所蔽,不信王爷昭昭之心,竟举火焚宫驾崩了”
“哦?”我讶然道:“怎会如此!”
他低首道:“我等进宫,便见宫中烟起,王爷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后来见着焦尸数具,王爷极为伤心,痛哭相抚,言道可惜先帝枉负王爷忠挚之心,不意不谅而遽至此”
我看着他闪烁神情,在心中冷笑,面上却做出黯然神色,道:“可惜先帝了何至于此!”
言罢上马,一路赶向京城。
京城城门,查问得较昨日更为严格,守门士兵看见梁明,忙躬身让到一边。
梁明脸色凝重,道:“着紧些。”众人诺诺应是,我故作不知,偏头问他:“怎么了?”
他忙答:“回禀郡主,末将也不知,是姚先生传下的命令。”
我诧然道:“姚先生?”
梁明道:“是道衍大师,他还俗了,俗家姓姚,名广孝。”
“还俗?”我没有笑意的笑笑,“也当还俗了父王在哪里?宫中?”
他应是,又偷眼去觑沐昕,我知道自当年他被沐昕掠去过,又被我派人威吓后,他见了沐昕和我,总是很不自在,看他一副有话不敢说的样子,我笑谓沐昕道:“我去去就来。”
他点头,道:“我在京城沐家别府等你,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在哪里吧?”
我点点头,他又望望远处皇宫的飞檐,目光一掠又收,淡淡道:“沐府的厨子做得一手好素食,你要记得回来品尝,可别和王爷谈得高兴,让我饿着肚子空等。”
我明白他言中提醒之意,微微一笑,道:“申时之前,自然要回来填五脏庙。你且等着我。”——
当我在华盖殿再见到阔别一年的父亲时,立于殿门,竟有刹那惊怔。
大殿幽深荫凉,高远深邃,莲瓣中拱云龙,龙口悬垂吊灯的五彩藻井下,一人端坐于华盖殿四面不靠的宝座正中,微低着头,正细细抚摸精雕细刻的鎏金扶手,一线微光自藻井射入,正照上他侧鬓,一点细白的光色跳跃,华发初生。
那般广袤深远的殿堂,那个高坐宝座之上的人,这一刻,看来,无比遥远,无比孤独,然而他嘴角一抹笑意,喜悦而苍凉。
去岁我自燕军大营中离开时,四十许壮年的父亲尚黑发满头,如今一年不见,鬓发已苍,我不用细想也知道,这半生的辗转心念,这四年的日夜熬煎,这最后一年的破釜沉舟,这决战之前的孤注一掷,早已提前耗损了他的精神,转侧之间,换去华年。
可最终,他胜了,提千万军马,破一朝都城,逼死亲侄,谋夺江山,换来白发几茎,在他看来,是值得的吧?
殿门前,太监欲待唱名,我一摆手,阻止了他,缓缓迈过高高的门槛。
他抬起头来,抬首间目光如炬,灼灼闪光,努力掩饰的兴奋欢喜,于这无人深殿之处,终不可抑制流溢。
“怀素,你来了。”
我颔首,声音漠然平静:“恭喜父亲,不日将身登大宝,君临天下。”
他不掩喜色:“怀素,为父能有今日,你居功甚伟,为父还没好好谢你。”
“不须,”我随意坐下,“你终究是我的父亲。”
他看着我,喜色渐渐淡去,目光流转,忽道:“你过来时,可见奉天殿已成废墟?”
“见过,”我淡淡道:“我还于火场之前焚香三柱,以祭先帝之灵。”
他目光闪烁的看我,试探道:“怀素,你伤心否?”
我撩起眼皮,自下而上看他,直到看得他避开我的目光,方漠然道:“如果我说我伤心,你是不是就能令允炆复活?”
他眉头一抽搐,随即道:“建文之死,非我所愿,不意他刚烈如此”
我微微冷笑起来。
他住了口,疑惑的看我。
我轻轻抚摸手下鸡翅木雕花椅光滑的扶手,也不看他,道:“听闻燕军进京城后,在皇城门口接了道奇怪军令,大军退守龙江驿敢问父王,这是为何?”
他不答,侧转头去看殿前香炉。
“最后一刻不曾挥军直逼,却以攲角之势围困京城,父王,我可不敢认为您在最后一刹突然心软,有意放允炆一马。”
我斜睇他,“你惧这逼宫杀侄罪名,惧这天下悠悠之口,你围困皇城,只是给他时间让位或自尽,对不对?”
戟指向他,声音冰冷,我道:“父亲!你如此狠心!”
他顿了顿,面色变幻,半晌,怒道:“怀素,怎可咄咄若此!”
我冷笑,不答。
所谓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也,火场中未见允炆尸体,父亲难免怀疑到我,与其等到他疑心猜忌盘问于我,倒不如我挟怒而来,以问罪之姿,摘清自己。
父亲是大略知道我与允炆情分的,而以我的性子,我若对他的“死”漠然视之,不曾言语,父亲反而会起疑,但亦不可做作太过,此间分寸,需拿捏得当。
我这番神情讥刺,想必起了作用,他虽有怒色,但目中疑色反而渐淡,只是尚自未能尽去。
外公给他种下的这根刺,令他隐痛在身,却难以宣之于口,我在心中暗暗苦笑,只怕这也将是我们父女之间的暗刺吧?
暂时虽不至于牵肝扯肺,却很难说日久天长之后,不化为痈疽脓肿,折磨人日夜难安。
然我不悔。
外公说,事有可为不可为,然,事亦有当为不当为。
父亲渐渐平静下来,倒是主动转了话题,絮絮和我说些善后登基事宜,我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当他说到即位诏书,须得寻得当世名望德信俱重之大儒亲草,方可令天下归心,纵观当世,莫如方孝孺者,文章醇正,海内之冠,天下读书人之首也。
我心一紧,转首去看他,见他神色坚定,不由心又往下沉了沉,思量一番,斟酌着道:“正学先生德望自然毋庸多言,只是其人听闻生性执拗狷介,且忠事前朝,只怕届时未必应父亲之诏,此人刚烈,若是当庭说出些言语来,父亲,只怕斯时你难以自处。”
父亲目光一烈,寒声道:“天下我都已掌握在手,还怕拨弄不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我皱眉:“读书人风骨,未必能以威武屈之,当心千载之下,史笔如刀!”
“不妨搩碎之!”
我只觉得寒意森森,抬目看他,浓眉之下目光几近狰狞,颊上肌肉都微有扭曲,怔了怔,想到这许多年来,他在我面前,多是温和慈爱模样,纵然我早知道他绝非良善之人,却也曾自欺欺人想过他未必如我所想那般不堪,然而我今日亲目他这般神色,终是忍不住黯然。
沉思有顷,我慎重站起,向父亲施下礼去。
他愕然至几欲立起。
“怀素,你这是为何?”
我俯首,诚声道:“怀素有一事相求。”
他微侧头看我,慢慢道:“为方孝孺?”
我正色道:“正是,方孝孺其人,刚介之名重天下,必不会降附于你,我求父王,若方氏拒草诏之请,万勿杀之。”
言毕又施一礼。
父亲定定看着我,目中神色微有感慨,半晌道:“怀素,你素日刚傲,桀骜不训,这许多年来,我未曾见你为谁俯首,不曾想,你首次折节如此,竟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读书人。”
他喟然道:“他与你有何交情?”
我一哂:“无,我不过是欲为天下读书种子,留传一薪火耳。”
“你倒和那和尚如出一辙,”父亲笑起来,“这腐儒,能得你二人慎重请托,当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也罢,“他道:”我既应了道衍,如何反会拒绝你?这个腐儒,只要他识相,我自然不难为他。“
我皱眉,道:”我请托的是,如果他不识相,你也别杀他。“”你当我杀人如麻么?“他笑起来,”方孝孺得天下之望,我自会慎重。“
我深深看他一眼,道:”如此,多谢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