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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茫然前行,前行复前行。
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要,向何而去。
似乎徒步走了很久,从黑暗之处至光明之处再至黑暗之处,将一街灯火走成一街深黯,走过深长的江南小巷,走过寂静的街衢,走过纸醉金迷的烟花秦淮,走过巍峨的通济门,走过宽阔的西长安街,走过夜深时依稀仍可听见吹啦弹唱之声的南教坊司金陵醉仙楼,将那些或呢喃,或喧嚣,或激越,或柔软的声响,和七月夜风里清甜的花香,远远的抛在身后。
最后,我停在了一座城门前。
抬头,仰望,黑暗之中,鎏金的大字幽幽闪光。
“承天门”
皇城城门。
我怔怔的看了半晌,自失的一笑。
我来这里做什么?
呵这里面的道路,我熟悉得很,进承天门,过太庙,便是紫禁城的正门午门,沐昕就在那里,父亲,也在那里。
再次茫然举步,却因为这短暂的停顿,方才发觉我的双腿酸麻绵软,沉重犹如灌铅,竟一步也挪动不得,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我刚才竟是用双腿,从城西走到城东,足足走了上百里,至夜走至将近黎明。
我忘记用真气护体,忘记施展轻功,我良好的武功底子使我步伐快于常人,体力优于常人,在自己发觉之前,已经茫然走过如许路途,然唯因如此,此刻我的疲惫与身体所受戕害,亦是常人数倍。
再也无法站立,我缓缓坐倒在地,抱住双腿,将头埋进膝间。
真是一个安全而温暖的姿势啊。
疲倦得什么也不想再想,只想埋头大睡一场。
却有人不识好歹的打扰我此刻的舒适和宁静。
“喂!你!在这里做什么!走开!”
两个守门的军士大跨步过来,衣甲上钥匙佩刀一阵丁零当啷响动,听得我颇为烦躁。
有人伸手来掀我肩膀。
夜色中我眸光一闪,手臂挥出,便欲狠狠给他一个教训。
真气突然一窒,挥到一半的手臂软软垂下。
他却已顺势抓住了我的手,怪声调笑道:“小娘子好美的手,容貌却不知如何?大爷我看看”说着便来掰我的脸。
我抬头,在他惊艳的眼色中,杀机一闪而过。
手指一抬,指甲里的星碎电射而出。
我微微冷笑起来。
他会死在我的指下,然后,城门守卫会被惊动,然后,十二卫禁卫军会被惊动,然后,父亲会被惊动,而我,孤身一人,强弩之末。
那又怎样?
我今天,什么都不想管。
“呼!”
风声起得迅捷来势威猛,黑影一卷,那即将死在我星碎之下的侍卫,生生被撞出丈外。
随即那黑影向我扑来。
我怒哼一声,手指一递,便袭向对方胸膛。
那人却侧身一避,疾声道:“小姐,我是刘敏中!”
刘敏中是谁?刘敏中刘敏中
我分外迟缓的思绪终于艰难的想起刘敏中是谁。
是那个曾在城门口使计帮助我和外公混过城门的谷王亲信,弃善曾经关照过我有事记得找他。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待我疑问,他却已经转身对那两个拔刀冲来的侍卫拱拱手,陪笑道:“两位官爷,恕罪恕罪,内子有病在身,无知冲撞,还请海涵”说着手势微动,两锭银子已经各塞入两人手中。
一人满意的掂了掂银子,笑道:“哦,原来是个疯女人”慢慢的踱开去,另一个险些死于我星碎暗器之下的侍卫虽然不明白刚才自己已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但被撞了那一下,脸色颇为难看,犹自不肯罢休,怒道:“你算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刘敏中依旧满脸微笑,却慢慢从怀里摸出一张关防一晃,那侍卫见了,愣了愣,忙换了颜色,笑道:“原来是骁骑校大人,啊哈哈,刚才是误会,误会”
刘敏中也笑道:“是啊,误会,你们黄千总和我熟识,改日兄弟一起请了喝酒,一定要赏光啊。”
两人言笑晏晏的一番寒暄,骁骑校是正六品官,和门千总平级,侍卫自然不敢再生事,搭讪着也就踱开了,刘敏中过来扶起我,低声在我耳侧道:“小姐恕罪,事急从权。”
我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返身便走,他担心的跟上来,直到走出那侍卫眼光所及之处,一片暗影里,突然又闪出个人影来。
我吓了一跳,凝神看时,那一脸焦灼的瘦长白净青年,好生熟悉,看了半天我才喃喃道:“原来是你啊。”
刘敏中快步过来,道:“小姐,你认识他?我奉弃善先生命,暗中保护你,今晚我也在秦淮河,一直跟着你,后来发现这人看见你后神情奇异,下了马就跟着你跑,我看着他好像没恶意,又见你神情恍惚不敢惊扰,一直跟到现在,刚才你动手的时候,他差点也冲出来,给我踢到角落里了---他是谁?”
“哦,”我懒懒的笑笑,上下打量了徐景盛,他浑身上下俱被汗水浸湿,锦袍稀脏气喘如牛,神情甚是狼狈,怔了一怔我才想起,这公子哥儿难道也是一路徒步跟我一直走到皇城?我皱起眉,不确定的道:“徐公子,你从什么地方发现我的?”
又转首向刘敏中解释,“这是镇国公的公子。”
刘敏中愣了愣,立即警惕的靠近我身侧,我挥挥手,道:“没事,徐公子无恶意。”
徐景盛喘了半天这才开口,道:“你,你,怀素,你何必---”
我心一沉,知道以他的身份,想必也知道沐昕被赐婚的事情了,他是徐王妃内侄,当然更清楚被赐婚的公主是谁,眼光立时冷了下来,只抬目一瞥,他立即住口。
刘敏中盯了他一眼,才道:“小姐,您住在哪里?这几日不甚太平,以您的身份,还是早点离开京城的好。”
“我住在”我话未说完,突然觉得丹田一空,神智一荡,全身却突然舒适绵软了下来。
而对面,两个男子俱一脸惊惶的冲了过来,他们张开嘴,似在喊叫,然而我却什么也听不见。
“你们这样做什么”我呢喃着,陷入黑暗之中——
再睁开眼时,听得窗外一阵莺啼,清越娇嫩,声声悦耳,而鼻间嗅到如有若无的香气,氤氲缭绕,断续不绝,而天光自半阖的窗扇微泻,是一种淡淡的金色。
我喃喃道:“翠叶藏莺,珠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缓缓闭上眼,良久,才睁开。
身子绵软抬动不得,我转动眼珠,细细打量身周事物。
初醒时,我便已发觉这不是我居住的客栈,如今看来,室中布设精美,堂皇华贵,非王公贵族之家不能,我皱皱眉,这是在哪里?
吱呀门声轻响,有人轻轻进门来,投在地下的影子瘦长,隐约还端着什么东西,我观察着那影子,放松了精神。
稍倾,徐景盛出现在我眼前,见我醒着,先是一惊,后是一喜,道:“神手刘果然好医术,不枉我天还没亮就拖了他来”
我笑笑,道:“你将我留在你家,不怕魏国公发现生气?”
他傻乎乎道:“你怎么知道这里是我家,你没有问啊”触及我眼光,方想起什么似的住口,讪讪道:“都说你聪明,果不其然。”
“聪明什么,”我懒懒道:“你们不知道我住哪里,刘敏中又不方便带我回去,自然是带我来你家。”
“你放心,”徐景盛道:“爹爹从来不到我院子里来,我这里,安静得很。”
我看看他,心中有一丝了悟,忠厚迂直得近乎笨拙的徐景盛,想必是国公府不受宠爱的孩子吧。
他却无甚介怀之色,只诚心诚意想安慰我,“怀素,那个那个沐公子的事我听说了”
“我现在不想提这件事。”我一口截断他。
他有些惶惑,却很听话的立即闭口,我见他神色尴尬,略有歉意,勉强对他一笑,道:“药汤是拿来看的吗?”
他这才恍然般急忙端过药来,我接了,喝完,道:“我住在东长安街德来客栈,你送我回去吧,否则我的同伴便要等急了。”
他却道:“陛下正在大索全城,所有客栈旅店,全数一一登记造册逐人盘问,你又是个病身子,不宜回去,我代你去通知你的同伴吧。”
我微有犹豫,他急急道:“真的,外面风声紧的很,陛下要登基了,又在抓先帝臣属,我这里绝对比客栈安全,你放心!”
我见他急得微微有汗沁出,倒觉得不忍,想了想,道:“你认识的,我师傅近邪,烦请你亲自去一趟,别人我不放心。”
说着便索纸,写上几句好做凭信,不料刚提起笔,便觉头昏眼花,手臂酸软,小小狼毫,竟也似有千钧之重,摆布困难。
心知此次病势不轻,看似来得突然寻常,其实病根早已深种,奉天殿前暴雨湿身寒气入骨,撷英殿中拼死闯宫真力耗竭,数日来不断奔波连番磨折,诸番苦痛颠沛滋味一一尝遍,偏我又是个刚傲性子,不肯露于人前一分,如此郁结在心,早已倾颓广厦中空巨梁,昨夜一夜失心失神徒步长行,将最后一分支撑不倒的精气神掏空,终致颓然而倒,如今别说是武功,连提笔写字也是难能。
心里泛起微微苦涩,武功鼎盛又如何?那夜在撷英殿,不过是我本就在宫中,又有诸多暗卫和弃善相助,才闯宫功成,如今京城暗卫大多离开,父亲防卫又更为严密,凭我和近邪,去送死么?
何况沐昕的母亲和侄子被父亲扣为人质,我便找到他,我能救走三人,其中还有老妇幼童?
我苦笑着,千钧之笔微微一颤,一滴墨汁自笔端滴落,在素宣上洇开刺目的一滩。
草草画了几个字,笔力不继,自己瞧着也不像,估摸近邪能认出,废然撒开手,我道:“烦劳你了。”
他诚恳道:“你只管好好养病罢,有我在呢。”
我看着他,恍惚间想起似乎沐昕亦曾有此言语,心中一酸几欲泪流,连忙仰头,硬生生掩饰住了。
当晚,近邪过来,见到我,他直接道:“我去宫里。”
说着转身就走。
却因我的动作硬生生止住脚步。
照日剑冷光一泓,闪耀在我颈间,我抓紧剑柄,平静的道:“你若去----也没什么,我自刎就是。”
近邪怔然半晌,愤然跌足,夺门而出,一阵风似卷过院外花园,惊落繁花飞鸟无数。
我的泪,终于亦缓缓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