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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宫,有人喜,有人避。
并不是每个家庭都愿意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去博那虚无缥缈的前程。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便有人谎称自家女儿得了病,怕将此病过给贵人,故而自愿削去进宫的资格。这事儿虽然不合法,但只需要上下打点好了,最重要的无人告发,那上头的人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像魏璎珞这样,将事情闹到大街上去了,正黄旗佐领便不得不管。
“说啊!”正黄旗佐领厉声呵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这……”一时半会,魏清泰哪里找得出合理的解释。
“还是由我来说明吧。”一个柔柔的女声在魏清泰身后响起。
魏璎珞身上捆着绳子,行走不便,索性膝行至正黄旗佐领面前,昂起脸,血污一片的面孔,反衬得一双眸子更加清亮。
“佐领大人,我是魏璎珞,今年的宫女备选。”她面色冷静,字正腔圆道,“我爹过于溺爱我,不愿送我入宫,故而对外宣称我得了失心疯,然后迫我远嫁……”
“够了!”正黄旗佐领听到这里已经不愿再听,只觉得在百姓的指指点点中,连自己也成了一场笑话,这都怪谁?他瞪向心中的罪魁祸首魏清泰,声色肃杀,“内务府上三旗包衣出身的女孩儿,都要备选宫女,一旦私相嫁聘,别说是你我,就连都统、参领,全都要论罪,你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我……我……”魏清泰我了半天,最后只能缓缓弯了膝盖,朝他跪了下来,头往地上一磕,“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事情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他只能将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免得拖累了全族。况且他现在不揽,回头族人也会将一切罪责都栽在他身上,而且手段只会更狠更绝,免得他还有翻身指控其他人的机会……
“可怜天下父母心。”却听见魏璎珞喟叹一声,往魏清泰身旁一跪,额头同样往地上一叩,额上的血染红了地上的青砖,祈求道,“父亲不愿我入宫作白头宫女,我也不愿父亲因我获罪,还请看在我们父女情深的份上,饶过他这次,我定会按时入宫。”
孝顺二字,自古以来最能打动人心。
立时有人叹道:“好个孝顺的女儿,官爷,您就饶过他们这次吧。”
“是啊,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我也有个女儿,都舍不得她嫁远了,更何况是进宫,那真是一进宫门深似海,这辈子想再见都难了。”
正黄旗佐领神色复杂的瞥了魏璎珞一眼。
她这一番话,给了所有人台阶下。魏清泰不是犯法,而是父女情深,而他也不是失察,反而能借此机会顺应民意,做一回青天老爷。
“好吧。”正黄旗佐领缓缓点头,“看在这么多百姓为你们求情的份上,本官就饶过你这次,你不可再犯糊涂,明白了吗?”
“小人明白。”魏清泰叩首道,他只能明白,不得不明白,甚至为了表示忏悔,必须亲自送魏璎珞进宫。
“爹,对不起。”
魏清泰转过头,见魏璎珞眼神坚定的看着他,重复了先前她在义庄时说的那句话:“女儿一定要进宫。”
事已至此,魏清泰还有什么办法,只得又气又怒道:“去,你去就是了!是死是活,由得你去,我不管了,我再也不管了!”
心中只能只怪这贼老天,好死不死的,偏偏在这个时候,让正黄旗佐领路过这条街。
只是,正黄旗佐领真的是碰巧路过吗?
拥挤的人群中,同时也是正黄旗佐领出现的方向,一个中年女子抬手压了压头顶上的斗笠,斗笠上垂下黑色轻纱,遮掩了她的面庞,否则的话,叫魏清泰看见她的面貌,定会质问:“阿金,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世上并没有多少凑巧之事,许多凑巧,事后清算,皆是人为。
“小姐,我照你吩咐的,将正黄旗佐领请来了。”阿金透过轻纱看向魏璎珞的方向,心中轻叹,“希望我这么做不是害你,希望你真的能得偿所愿,而不是步了你姐姐的后尘……”
褪下身上大红嫁衣,换上宫女朴素青衣,时年乾隆六年二月初二,魏璎珞与一众新宫女一起,走在繁花似锦的御花园中。
宫女大多十五六岁,正是人生中最天真好奇的年级,一个个左顾右盼,被一朵牡丹花,被一只粉红蝶吸引,唯魏璎珞目不斜视,看什么都冷冷淡淡的。
甚至在想,花开的这样美,是不是因为吸了姐姐的血?
“一个个叽叽喳喳什么呢?”领头的大宫女受不了这群人麻雀似的叽喳,冷哼一声道,“这儿是紫禁城,天底下头一份儿尊贵的地方,容得你们乱看乱说话?快些走!”
魏璎珞正要跟上去,身旁一名宫女扯了扯她的袖子,虽说压低了些声音,却足以让身边的小宫女们都听见:“你们快看,那边儿!”
魏璎珞忍不住皱皱眉,觉得对方实在有些不大安分,大宫女前脚才嘱咐她们不要乱看乱说话,她后脚就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并且还不是她一个人的动静,是拉着所有人一块下水……
对了,她记得这姑娘似乎叫锦绣。
倒也人如其名,尖尖一张瓜子脸,堪堪一握的水蛇腰,风流从头流到脚,配得上锦绣这样艳丽的名字。
一众小宫女循声望去,只见桃花深处,几名秀女分花拂柳而来,一个个姿容秀丽,人比花娇,手中轻罗小扇轻轻挥着,一股香风似远似近的飘来,有茉莉也有玫瑰,令人心旷神怡。
一个娃娃脸的小宫女眨巴眨巴眼睛:“锦绣姐姐,她们是谁?仙女么?”
这话说得分外孩子气,这姑娘长得也像个孩子,魏璎珞记得她是她们当中年岁最小的那个,只有十四岁,名字叫吉祥。
同样人如其名,年画娃娃似的,看着就叫人觉得喜庆。
“那些都是过了复选,预备殿选的秀女。”玲珑一脸羡艳,眼睛里仿佛要伸出两只手来,扒下对方身上的衣服首饰,簪子耳珰,然后统统穿戴在自己身上。
“好漂亮的衣裳。”吉祥同样也一脸羡艳,只是这种羡艳跟玲珑完全不同,浑似邻家的小妹妹一脸憧憬的看着你手里的糖葫芦,“如果我也能穿上这么好看的衣服就好了。”
锦绣闻言,嗤笑一声:“那都是名门贵女,进宫就是主子,咱们这种出身,就算考核合格,也只是伺候她们的宫女罢了,你呀——”
她胳膊肘往吉祥身上一撞:“少做白日梦了!”
“当心!”魏璎珞喊得迟了。吉祥本就幼小体弱,所以要两只手才能提得动用来打扫的木桶,还提得尤为吃力,光站着就有些摇摇晃晃,如今锦绣往她酸软无力的胳膊肘上一撞,那木桶立时脱手而出,随着哗啦一声,木桶落地,里头的污水如泼墨般飞出,溅到了一名秀女的裙摆上。
吉祥吓坏了,急忙扑到对方脚下:“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就帮你擦干净……”
啪!
吉祥被一巴掌抽翻在地,还滚了一圈,浑身都被污水染黑,像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狗。
“混账奴才!”那名秀女一脸厉色,“我这身香云纱是特意从江南采买,为了今日殿选准备的,你现在弄脏了,要我穿什么去见皇上!”
“对不起,对不起,奴才真的不是有意的。”吉祥哭着爬过来,手忙脚乱的摸出一片干净手帕,“奴才给您擦,奴才马上就给您擦干净……”
“滚开!”秀女一脸嫌恶的踹出一脚,这一脚又狠又快,而且丝毫不将吉祥当人看,如踹脏兮兮的流浪狗般,直接踹向对方的脸面,吉祥啊呜一声滚出去,又手脚并用的爬回来,鼻血横流,磕头如捣蒜:“对不起,对不起……”
“哼!”秀女看向大宫女,“你说我该饶了她吗?”
虽说相处的时间不长,但人心肉长,见吉祥这幅惨样,不少宫女面露不忍,却又噤若寒蝉,不敢替吉祥说话,怕被她连累。此刻听了秀女的话,都一脸期望的看着大宫女,指望大宫女能替吉祥说说话。
然而魏璎珞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她们自个都不敢替吉祥说话,大宫女这种久于世故的人精,又怎会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宫女,得罪未来有可能为妃的秀女?
果不其然,大宫女赔笑道:“乌雅小主,这些丫头都是刚入宫的宫女,蠢笨如猪,您要打要骂都可以,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众宫女闻言,或面露失望,或怒目而视,然后嘴巴闭得更紧,人人都是聪明人,大宫女都不敢做的事情,她们更加不敢做。
此时此刻,能够替吉祥说话的,或许只有地位相同的秀女了。
“乌雅姐姐。”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她也不是成心的,你就饶过她吧。”
……竟真有秀女肯替吉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