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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
一只缠绕翡翠念珠的手腕向右一扫,一只名贵的白釉八仙图花瓶从桌上扫落,三年时间才出一个的贡品,顷刻之间碎成一地废渣。
嘉嫔进门就撞见这一幕,几片碎渣还蹦跶到了她脚边,吓得她后退几步,略带惊恐道:“贵妃娘娘,好端端的,怎么发这么大脾气?”
储秀宫内金碧辉煌,尤其一只博古架,上头置满各种金银玉器,古董奇珍,有西施用过的玉石枕,王昭君抱过的琵琶,貂蝉戴过的明月珰,以及杨贵妃用来盛荔枝的彩绘盘,如今全被慧贵妃毫不留情的扫到地上,气冲冲道:“用不着你管,滚,有多远,给本宫滚多远!”
嘉嫔无奈退出门,拉着门外的宫女问:“到底怎么回事?”
宫女小声道:“您有所不知,贵妃刚回来的时候还好好儿的,谁料皇上赐了一幅《班姬辞辇图》,娘娘看了顿时大发雷霆!”
嘉嫔琢磨片刻,重又推门而入,笑道,“娘娘,听说皇上赐了您一副《班姬辞辇图》?恭喜恭喜!”
“喜什么?”慧贵妃气得脸色发青,“汉成帝邀请班婕妤同车,班婕妤却以不合礼数为由拒绝了,因此成为一代贤妃,他这是要警告我,什么才是知礼的妃子!”
嘉嫔:“娘娘,您想差了……”
“全是为了她!”慧贵妃又摔了一只玉盘,然后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走着,一脸的焦躁愤恨,“一入了宫,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大清皇后,她一年宫分一千两,我少她四百两;长春宫用金器,储秀宫只配用银器;她用仪驾,我用仪仗,哪怕过节的赏赐,我都要少得多!好,这些本宫可以忍,那皇上呢!刚刚我就站在那儿,一个大活人,皇上愣是瞧不见,满心满眼都是她,是可忍孰不可忍!他赏赐这破图,就是说我僭越,欺负了他心爱的皇后!”
“娘娘。”嘉嫔忙走过来,放软声音安抚道,“您误会皇上了。”
“哦?”慧贵妃眉头一挑,斜眼看她,“你倒是说道说道,我误会皇上什么?”
“皇上赐下来的,可不止这一副《班姬辞辇图》。”嘉嫔道,“钟粹宫那边是《许后奉案图》,启祥宫那边是《姜后脱簪图》,便连皇后那边都送了,是一副《太姒诲子图》。”
慧贵妃闻言一愣:“她也收到了?《太姒诲子图》,什么意思?”
“依嫔妾的看法,此番不过是皇上一时兴起,赐下些古代贤良后妃的画像来,要后宫众妃嫔好好效法一番罢了。”嘉嫔笑道,“你何必为这事生气呢?”
听闻皇后那边也收到了类似的画像,慧贵妃的气立刻消了大半,她依着椅子坐下,身旁宫女急忙给她端来一盏茶,她接来喝了一口,然后翘起艳丽的唇,对嘉嫔万种风情的笑道:“你倒是天生一张巧嘴,说得都是本宫爱听的话。”
嘉嫔低眉顺眼道:“嫔妾不才,愿为娘娘分忧。”
“继续说。”慧贵妃吩咐道,“本宫不信皇上会无的放矢,依你看,皇上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在宫里生活,就是要多看,多听,还要多想。上面的主子咳嗽一声,下面的人就要从这咳嗽声中分辨出一二,主子是渴了还是病了,是给他端茶还是上药,皇帝不过赐下几幅画来,但足够收到画的人琢磨到天明了。
嘉嫔思索片刻,回道:“皇上一共赐下十二幅画,嫔妾猜测,这十二幅画合起来,就代表他心目中完美后妃的理想。比如说《徐妃直谏》是希望妃嫔效法徐慧妃,在唐太宗犯错之时,勇敢地直言相谏,以及《曹后重农》……”
“《曹后重农》?”慧贵妃一听这名字,哈哈大笑起来,头上的珠钗随之摇曳起来,晃晃生光,“谁这么倒霉,收到这破玩意,皇上这是要她去务农吗?”
“是希望那位能如当年宋仁宗的曹皇后一样,朴素节约,重视农桑。”嘉嫔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嫔妾听闻,还有人收到了《婕妤当熊》呢。”
“哎哟,本宫的肚子!”慧贵妃捂着肚子,前仰后合,险些笑得从椅子上跌下来,“这又是谁?皇上是劝她别当人,上山当头熊瞎子吗?”
“估摸着是希望她能像从前的冯婕妤一样,在汉元帝遇险的时候,以命相护,保他安全。”嘉嫔解释道。
十二幅画一一解释下来,慧贵妃揉着自己的肚子,若有所思道:“这么说,皇上是要我们这些做妃子的,既美貌出众,又要孝顺贤良,简朴持家,必要的时候还能手撕猛虎,徒手抓熊咯?”
“是。”嘉嫔笑道,“娘娘真是聪慧,一点就透。”
慧贵妃嗤的笑了一声,然后有些意兴阑珊的往椅子上一靠,抬头望着头顶天花板,喃喃道,“这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个神人啊?”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有人辗转反侧,有人忧思难免,而养心殿内,天底下最尊贵的那个人,同样还未就寝,仍在烛火下批着他的奏折。
被烛光照亮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温暖金色,如同庙宇中的金色神像,庄严肃穆,高高在上,多少宫人心甘情愿付出一切,只求他垂眸一顾。
“皇上。”伺候他多年的大太监李玉走近前来,手里一只托盘,“皇后娘娘送宵夜过来了,您也该歇一歇了。”
托盘里放着一碗冰糖雪梨汤,弘历接过抿了几口,甘甜沁入心扉,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假寐道:“近日宫里发生了什么稀罕事没?”
“皇上想听什么?”李玉笑道。
“什么都行。”弘历懒洋洋道,“后宫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说来让朕清醒清醒。”
后宫虽大,其实也小,主子就那几个,真正为数众多的是宫女跟太监,而作为众太监之首,李玉掌管着无数双眼睛跟耳朵,许多秘密在他这里根本不是秘密,偌大一个后宫对他而言,仿佛一堵时刻透风的墙。
这也是弘历重用他的原因之一,有他在,弘历时刻都能知道后宫的状况。
“若说后宫,各位小主们最近正为同一件事头疼呢。”李玉笑道。
“哦?”弘历眼也不睁,双手交扣在胸前,“什么事?”
“事情的源头,是皇上您赐下的那些画……”李玉将慧贵妃那边的情况简单描述了一番,若是慧贵妃在此,定会心胆俱寒,因为才发生在自己宫里的事情,一个时辰不到就由李玉复述了一遍,内容详尽无比,甚至连她说话时的神态都描述的一般无二,“……储秀宫那边的状况便是如此,慧贵妃因那副《班姬辞辇图》,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呢。”
“她什么时候不发脾气呢?”弘历不置可否,“其他人呢?”
“娴妃娘娘那边,她额娘过来了,要她多跟您吹些枕边风,好让她阿玛能向上挪个窝儿,只是被娴妃娘娘以后宫不得干政的理由辞了。”李玉叹道,“她额娘愤然离去,娴妃娘娘没拦,只是将您赐的画供了起来,拈香祷告,念叨着: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弘历睁了一下眼睛,重又合上:“……皇后那边呢?”
“皇后娘娘似乎心情不大好。”李玉回道,“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手底下的两个贴身宫女暗地里讨论,说是……”
他欲言又止,话说半句留半句,弘历不耐烦的催促道:“说什么了?”
“说……您是在借这幅图提醒皇后娘娘,莫再因为三年前的事一直颓着,对万事都不上心。”李玉说到这,小心翼翼打量了一下弘历的脸色。
三年前,皇后娘娘所出的二皇子忽然去了。
母子情深,皇后娘娘因此几乎一蹶不振,今年才稍微缓过来些,虽在外人眼里,她与弘历依然情深义重,举案齐眉,但李玉却知,两人终究是因为这件事,而起了一些嫌隙。
果见弘历眉头微蹙,显是不愿再讨论这事。
李玉便果断为这件事结了个尾,装作一脸诧异道:“皇上,奴才斗胆问一句,那十二幅宫训图联起来,是否您对后妃的希望?”
弘历轻轻摇摇头,将剩下的半盏冰糖雪梨汤一气喝完,然后重新拿起奏折,只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复先前的专注模样。
李玉见他心不在奏折上,便大着胆子继续跟他说话,只见他腆着脸道:“皇上,奴才好歹也算半个男人,在紫禁城里见过的女人多了!这女人嘛,生得千娇百媚,身段窈窕迷人,再会点诗词歌赋,吹拉弹唱,便算难得了,还要求集万千美德于一身,这要何处去寻?”
“朕是看她们太闲了。”弘历头也不抬,盯着手里的奏折道。
李玉闻言一愣:“啊?”
“闲,则生事。”弘历微微一笑,这笑容略显狡猾,冲淡了他脸上的庄严肃穆,使得庙宇中的神像落到了凡间,“朕给后宫赐下宫训图,够她们琢磨一阵子了。”
后宫众妃只怕想破头,也想不出十二幅古贤妃图背后,竟是这个答案,便连李玉也呆愣了片刻,才喃喃道:“琢磨一阵子,那能管什么用?”
弘历哈哈一笑,将手中奏折一卷,亲昵的在他额头上敲了敲:“因为她们大多都和你一样笨,只会觉得朕是在提醒她们,要懂得贤良淑德。那为了符合朕的畅想,做一个贤良的妃嫔来讨好朕,她们势必要安生几日,朕就清静几日!”
“啊?”李玉楞道,“皇上,您耍她们啊!”
哈哈大笑声在养心殿内响起,守在门外的两名御前侍卫面面相觑,也不知皇上是因为什么事笑得这样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