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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夏普在暗影中潜行。
还在地星时,夏普擅长体操。她机缘巧合地获得了“血舞者”的稀有转职,自此变成了玩家中顶级的暗杀者,最擅长的就是无息潜行。
身为多萝西女士的得力干部之一,这次调查亡灵龙由夏普负责,今晚刚好轮到她来夜班调查。
说实话,她有些困惑。亡灵龙泰利斯塔姆比她想像的要老实许多,哪怕以它的层次不用害怕阳光,它也只会静静地停在一处山坡上,眺望远处的风景。
任务要求她们除去亡灵龙,给这片土地带来安宁。可就夏普看来,这片土地已经足够安宁了——附近甚至没有人类,只有些乱跑的小动物。
不知道为什么,亡灵龙特地收敛了气息。小鸟敢停在它美丽的龙角上,它看上去也不是很在意。
这段时间,夏普连一次战斗都没有目击到。
太奇怪了,她心想。通常来说,明确要诛杀目标通常穷凶极恶,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而这样平和的任务,往往都会有隐情或者分支……这条龙太安静了,安静到她有些不忍下手。
它明明没有打搅到任何生灵。
就在这时,一股淡淡的寒意渗入夜色。夏普面前,系统的弹窗突然弹了出来。
“地狱模式?!”夏普差点喊出声来。
锁地图、重量级死亡惩罚。夏普遍体生寒,忍不住又看向那条安静的亡灵龙。这个任务的违和感变得更强了——这条龙简直像被系统针对了。
夏普的冷汗瞬间湿透后背,原本游刃有馀的潜行,现在也显得让人心慌。这次任务实在邪门。她们不能懈怠、不能失误,得尽快消灭目标,离开这里。
亡灵龙一无所知地趴着,眼洞里的青火无声燃烧。
它的身周,几团小小的鬼火轻轻摇曳。亮青色的光辉照耀着骸骨,骨骼在月光下泛出珍珠般的柔光,画面几乎称得上美丽。
突然,它朝某个方向擡起了头。
同一时间,夏普感受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像冰过的刀刃挨上咽喉。她又往阴影里躲了躲,看向气息的来源。
那短短的一瞬,她似乎懂了任务难度提高的原因——
月色下走来了一只怪物。
诚然,她们绝大部分任务的目标都是怪物,但“游戏怪物”和“真正的怪物”,绝对不是一种东西。哪怕按照游戏怪物的标准衡量,能有这副模样的,也绝对不是好对付的家伙。
它看起来仅有大概的人形。
这东西身材细瘦,像个穿着古怪长袍的人。它长长的黑发拖在地上,头顶长着扭曲如内脏的硬质角。
它身上的袍子犹如血肉制成,薄薄的,布满毛细血管。它呈现出怪异的青红色,湿润的色泽像极了新鲜内脏。
“袍子”上布满皱褶与缝隙,纯黑的眼状结构顺着纹理点缀其中。如同仪式用繁复礼袍,它完全盖住了怪物的身躯与肢体,末端在土地上拖出两三米。
夏普刚想要细看,怪物附近翻起幻影似的雾气。它的轮廓虚幻地摇曳着,让她瞧不清细节。
她只能大概看到,本该是脸的位置,只有一片空虚无光的漆黑。两条类似于手臂的玩意儿从袍子里探出,试图遮住空无一物的脸庞。
那些手臂同样黑得像虚无,让人很难理解这种遮挡行为的意义。
但她看得清怪物身后的东西。
那是翅膀吗?她不知道。
它们看起来细密闪烁,像是玻璃被洞穿后的放射状裂痕——那些裂痕收束于怪物的脊背,像是六扇怪异的翅膀。它们随着它的动作而流动变形,裂痕闪烁着不祥的幽光。
简直像世界本身的破碎痕迹,夏普鬼使神差地想道。
明明相隔很远,一声声呓语越过她的耳朵,直接钻入了她的脑髓,仿佛那些字句具有某种腐蚀性。
【不能被看到……不要看……不能被看到……不要看……】
【不看……不看……不看……不看……】
亡灵龙静静地注视着它,缓缓垂下头去,像是臣服,或是……怜悯?
空气中的怪异气氛越发浓厚,并非敌意或杀意,那只是纯粹且异常的压迫感。作为食物链顶端的人类,夏普突然理解了弱小者遇到天敌的感受。
明明那东西还在几百米外,她就有种要被山崩压碎的窒息。
她头皮发麻,四肢冷得像不存在,心脏快把肋骨捶碎了。身为一个以优雅见长的暗杀者,夏普头一回连滚带爬地逃离了现场。
太糟了,她想。
面对亡灵龙,她都能下意识考虑一下战术和对策。但面对那东西,她只想逃跑,再逃得远一点。
……这个任务真的能做吗?
……大家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吗?
发现被困在游戏的那一天,她都没有此刻这样绝望。
她的身后,那只怪物停在了亡灵龙的面前。它仍然捂着脸,头颅低低垂着,像是一尊雕塑。
……
快到营地的时候,夏普终于忍受不住,放任自己喘起粗气。她扶着膝盖,心跳快到耳膜咚咚作响。
“您还好吗?”一个疏离却不失礼貌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出现得毫无征兆,夏普吓得差点拔出匕首。看清面前人后,她才松了口气。
这回出现的不是怪物,而是个淡金色半长发,金色眼瞳的青年。
此人衣着朴素,腰间佩有同样普通的长剑。要不是那张脸过分出色,这人就像个随处可见的流浪剑士。
而且还没穿鞋。
“我没事。”夏普擦擦脸上的冷汗,“请问您是?”
正常人可不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种地点。
那人停顿半秒:“你可以叫我德雷克。”
“德雷克?”夏普提高声音,“那个讨伐古老魔王的‘德雷克’?”
“可以这么说。”
那俊美的青年说道,“我在附近调查亡灵龙的事情,这里气息不对,您还是不要久留为好。”
啊,就该这样。夏普肩膀终于松下来,狠狠吐了口气。
突然调整副本难度这种事,肯定事出有因。
原来如此,传说中的“主线人物”出现了,一切肯定是主线重要剧情的一部分。那个令人心底发寒的怪物,肯定也不是给他们打的——英雄德雷克会协助玩家,这才是正常的游戏套路。
不过她还是保有足够的警惕:“您的鞋子?”
“鞋底磨破了,这样行动比较方便。”德雷克不假思索地说,“既然您没事,我先……”
“您可以跟我走。”
得让多萝西女士确认他的身份,夏普心想,“您的情况看起来也不太好,我们可以分享热汤、软面包和一双新鞋。”
自称德雷克的青年:“谢谢,我会照价支付。”
他倒是很爽快。
夏普握紧匕首的握柄:“不客气。”
任务突然变更,多萝西自然没睡。她的帐篷灯火通明,桌前摆满了横七竖八的羊皮纸卷。看到“德雷克”的那一刻,她愣了好几秒。
她自然知道这号人物的存在,包括脸孔。热灰在布里克山脉见过德雷克本人,他第一时间就分享了相关情报。
“多萝西女士。”德雷克冷淡地行了个礼。
“你知道我。”
德雷克:“布里克山脉那次,霍塔什先生是由各位接应的。”
按照霍塔什,也就是热灰的说法,德雷克本应是个更独狼的人。他这么轻易就跟着自己的人回来,难道……
“您遇见困难了吗,德雷克先生?”多萝西嗓音柔和,“我猜是您的同伴?”
德雷克很坦诚:“还有一位女士和一位先生,姑且算我的雇佣者。我给他们留了标记,他们稍后会到……这片土地被封闭了,我们的物资不够。”
“如果您能提供物资与情报,我可以提供金轮,或者我的剑。”
多萝西嗯了声:“不用这样客气,就算是普通的旅人,我们也会帮忙的。您尽管先住在这里。”
虽说见过“德雷克”的人不多,多萝西还是留了个心眼。如果是真正的德雷克,正好卖个人情;万一是别有用心的假冒者,她可以放眼皮底下看着。
“不瞒您说,封闭来得突然,我们的人也很混乱。”多萝西轻巧地带过话题,“等我们这边调查好了,会与您说明情况的。”
德雷克垂下目光,很干脆地点点头。
和传说中的一样寡言,多萝西心想,天知道她多希望他是真货。
进帐篷的第一时间,德雷克——忒斯特原地扔了个幻术,紧接着启动了“仲夏夜之梦”。至于稍后会赶来的佩因特和琳恩……应该死不了,他们会看着办。
他直奔多萝西的帐篷,幽魂一样越过那些布帘,硬是没有制造出半点晃动。隔音法阵对于如今的他来说也不成问题,只需要凝集一点魔王污染,给看不见的“魔法隔音罩”戳个洞就好。
多萝西的桌上燃着明亮的魔法灯,帐篷中心犹如白昼,边缘的影子却昏暗依旧。忒斯特独身一人倚着帐篷边缘的支住,阴影琥珀般包裹着他。
他听她们讨论“德雷克”是否可信,讨论任务出现的变化,讨论死亡带来的严苛惩罚。他听得漫不经心,那些语句的存在感还不如帐篷中的晚风。
他听她们讨论平静依旧的亡灵龙,以及亡灵龙身边出现的……怪物。
下个瞬间,忒斯特的身影融化在阴影里。多萝西与她的同伴仍在认真讨论,丝毫没注意到帐篷里空荡荡的一角。
月色之下,忒斯特看到了诺尔。
他面目全非的神明站在亡灵龙面前,像是一具静悄悄的尸体。忒斯特在夜色中仔细分辨,发现诺尔有一只手按在亡灵龙的头骨之上。
温柔平和的波动缓缓渗出,他在安抚它。
到了这个地步,诺尔仍然记得避免一场战争。
忒斯特注视着那扭曲的身形。
那只“怪物”诡谲而美丽,像是龙巫妖变化时那异常的一瞬,又像是蜕变到一半的蝴蝶。那不是属于此世的生物,也不是该属于此世的力量。
诺尔大抵剩了些理智,他顾忌着天上的四轮月亮,拚命藏起了自己的气息。除非挨近,否则很难感受到他的存在……可一旦靠近,一旦细细观察,那股扭曲的存在感又让人内脏翻腾不止。
这还是诺尔刻意压抑后的结果,如果他真的放开一切,又会变成什么呢?
每当忒斯特以为,诺尔身上的谜团要到此为止时,诺尔总会给出新的谜题。多么令人激动啊,他本该开心的,比打败古老魔王那一夜还开心。
然而忒斯特高兴不起来。
【诺尔。】他的呼唤仍像是落进枯井的一滴雨。
“诺尔。”忒斯特又改用声音呼喊,可是诺尔一动不动。他们相隔不过十几步,诺尔本该能听到的。
那张面孔上只有空荡荡的黑暗,没有他所习惯的笑容。
忒斯特忍不住走近了些。
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是不是不该贸然调查那个封印?哪怕是从不质疑自己的疯修士,这一秒也有些混乱。
“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够强了。”
片刻的沉默后,忒斯特近乎自嘲的开口,“之前我狩猎教会高层,就能弄出个名号。现在的我能压制苏拜耳博特,放在之前,我连做梦都不会梦到这么离谱的事情。”
“可是‘伪神’归根结底还是‘神’……你变成这个样子,我却连个头绪都没有。”
诺尔沉默不语。
“你给我讲过很多故事。”
忒斯特继续,“你说冒险故事总该有个好结局,这可不算什么好结局,甚至算不上结局。它非常危险、完全未知、难以探查,这样的冒险毫无乐趣可言……我应该立刻离开的。”
面前是个极端危险的死局。
他们被盗星索玩弄于鼓掌,自己应该立刻离开,离得远远的。现在给出性命已经没有意义了,哪怕他现在退出,也不算打破他们之间的交易。
而且就他对诺尔的了解,诺尔不会为此责怪他。
忒斯特又往前走了一步。
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想待在这里。
一步又一步,赤着的双脚踩过草地。忒斯特站在了诺尔面前,那股要命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像是要把他的血肉从皮肤里挤出去。
忒斯特抓起诺尔手——如果那还能称之为“手”的话——轻轻吻了一下。【背叛序曲】熟悉的加成再次浸入他的皮肉,他们再次站到了一起。
“好吧,关于我们的交易,我要加码。”
忒斯特抓着那只烟雾般没有实感的扭曲肢体,“我给你‘忠诚’,你给我‘回应’。如何?这可是打过折的!……我才发现,我已经把‘忠诚’给你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取回来。”
“多好的交易,错过这次可就没有下次了。”
性命是一枚金轮,完整闪亮。给出去,收回来,或者抵押在心脏附近,很好理解的筹码。
可是忠诚像根系,它不知道什么时候扎根他的血肉,让他做不到离开。忒斯特不知道如何将它根除,正如他不知道怎样理解这个现况。
裂痕似的“翅膀”割裂夜空,那张脸依旧空无一物。哪怕被关在不朽教堂的地牢,忒斯特都没有过这样糟糕的……无力感。
“看来我加码加得不够,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忒斯特语调轻松,就像这只是又一次夜间闲聊,“你都没有问过我,我当初为什么选择‘骑士’,我准备了好久答案呢。”
“你该不会以为是皮尔那小子的影响吧?我还没那么在乎他——哦,也和我哥的期望关系不大,我很少听他的话。”
“只是因为我家的珠宝店,最后一位顾客是个骑士。定职业的时候我想起这件事,随手就选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意外?”
诺尔沉默不语。
“是挺无聊的,我就知道。”
忒斯特说,“我不确定我能不能给出更多……模棱两可的东西不能当条件,那对你不公平。”
诺尔身边,亡灵龙泰利斯塔姆也静静注视着他。
了不得的讽刺,忒斯特想。这条傻乎乎的龙全身心地扑向死去的友人,他还以为自己更聪明呢。他把自己切成一块一块,一点点换成筹码,只求能够随时抽身。
意识到的时候,他整个人——几乎整个人——已经在诺尔身边了。
“算了,就这样。”忒斯特思索良久,狼狈得像翻遍所有裤缝找零钱,“我只能出这么多,就换一个‘回应’,这可是大出血……”
诺尔突然动了。
动作缓慢,关节滞涩。怪物上身前倾,伸展手臂,又慢慢合拢。
一个拥抱。
忒斯特沉默下来,这回换他僵在原地。
许久,他回抱面前的怪物。那黑发触感如同黏液,它们顺着他的指缝溜下,很难抓牢。怪物的皮肉同样冰冷,就像一具真正的尸体。
“太凉了,这个不算。 ”他低声抱怨。
【好……】
一个声音传入他的脑髓。
【不算……我……记得……】
“……亲爱的,这么重要的时刻,你就没别的好说吗?”
【不……】
“不?”
【不要……难过……忒斯特……】
【忒斯特……】
它摩挲着他的头发,一遍遍呼唤。
【还没……结束……】
忒斯特咕哝几声,他顶着要命的压迫感,还是扯了扯几缕“黑发”。
“真想结束,我何必做这么一大笔交易。”他啧了一声,“诺尔大人,你还在我这赊着不少账呢。”
“这么差劲的冒险故事,我会改得像样点。”
忒斯特说,“既然你不方便,由我来扮演‘英雄’吧……下不为例。”
说罢,忒斯特收紧了手臂。
一个很好的拥抱,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