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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时间,从杀人跌入被杀,角色转换如此迅速,超出了我全部的想象。从人类那里听来的“杀人偿命”、“恶有恶报”之类的词句一个个幸灾乐祸地跳到我心里。
虽然不满意我的生活,可是,我依然留恋我的生命,能看能听能呼吸,好过无知无觉的黑暗死寂。
我没有“顽劣”到可以对死亡嗤之以鼻,所以,我真心实意地害怕着,夹杂着对他的怨恨。
“别让我死得太难受,慈悲的神仙。”
是气话,也是实话,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我恐惧,但是绝不低头哀求。
他的眼里有笑意,深不可测。
清澈灵动的水波从他修长的指间旋绕而出,鳞鳞光点,闪烁其中。一圈一圈,层层叠叠,优雅缓慢地汇入他的掌心,开成了一朵无色的莲花。
山腰处,一片荷塘,翠红相间,正是盛放之季。可是,没有一朵堪与他手中的媲美。
人映花,花映人。
尽管处在这般绝境,我还是要承认,这是我此生所见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神仙就是神仙,即便是毙命的武器,也要尽善尽美。
无怪人类崇拜他们,也无怪那么多人梦想成为他们的一员。
“去。”
他摊开手来,嘴唇微微一动。
世上最美丽的那朵莲花,旋转着,朝我飞来。
他总算动手了。
我知躲不过,索性横下心来,直视着已然盘旋在我头顶的“花朵”,等待生命的终结。
听不懂的咒语从他口中传至我耳内,反反复复,乱我心神。
莲花,忽然停止了转动,散出数道薄而透明的白光后,笔直地坠了下来,坠进了我的身体。
第一次有了“冷”的感觉。
不由我控制的力量从土下的根基不断扩散到我全身,一阵强过一阵,似要将我的元神从真身里剥离一般。
此时无风,可每一条枝,每一片叶都在抖动,沙沙作响。
视线仿若被浇了一层水,越来越模糊。
这就是妖怪临死前的症状么?!
应该是吧。还好,并不如我想象般的痛苦。
一地月光,花草怪石,还有,站在面前微笑的白衣神仙,是我在这世界上看到的最后光景。
混沌之中,不辨生死。
只觉做了个梦,梦到自己修成了人型,又笑又跳,兴奋地奔跑在硌脚的土地上……
什么东西,硌得我全身很不舒服!
嗳?!不对。
树妖怎会有被“硌”的感觉?!
飘到九天云外的意识重新聚拢到了一起,一点一点催促着我睁开了眼睛——
打从有记忆开始,我从来不曾以如此亲近的角度看过脚下的土地。
泛黄的砂土,托着大大小小的黒褐石头,挡在眼前;我的每一寸肌肤,真实地感受着从土地里传来的粗糙与温热。
好奇特的感觉,从未体会过的。
可是,片刻的疑惑与兴奋瞬时便被无比的讶异所替代。
撑起身体,我坐了起来。
压在手掌下的几块石子硌得我生疼。
赶紧收回手来,轻轻地揉着。
啊?!
手?!
当意识到眼前的不是我细长柔美的树枝,而是两只活生生的人类的手时,我方寸大乱。
再低头,白净的肌肤,丰满的乳房,修长的四肢,女人专属的婀娜曲线在我身体的每一处延伸;微卷而浓密的墨绿长发,披散着,凌乱地拖曳在地上。
天哪,我修成人型了?
不可能!一定是临死时产生的幻觉!
猛然站起身来,我手足无措地打量着四周,试图找个理由让自己相信所看到的一切只是虚幻的景象。
月色如水,山风阵阵,一切如故。
依然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浮珑山,并无半分异样。
“此山颇有灵气,我有意在此长留修行。”
身后的声音淡定如昔,对我,不啻惊雷。
回头,却被一片淡绿蒙了眼睛—— 一件好看的绿纱衣从天而降,温柔地包裹住我赤裸的身体。
“赐你人型,一来不忍再见冤魂徒生,二来不想你不得善终。从此之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做个侍女罢。”他的微笑,由始至终,一成不变。
他就在我面前,不到一步的距离,额前的头发被他的气息轻轻拂动。
错愕中,我仰脸看着高过我一头的他,哑巴一样张开口,却说不出半个字。
“你的真身,凡人再也无法看到,浮珑山上再不会有庇佑苍生的神树。往后,每一年的今天,你都要回到你的真身里去,十二个时辰方能离开。切记!”转过脸,他看着我的“真身”—— 一棵已经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树,慎重地告诫。
我信了,我并非身在幻境。
“你……是谁?”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以全新的身份。
“你有名字吗?”他不回答,反问我。
名字?我摇头。这个东西我从不需要。
“没有?!”他双眉微憷,似在沉思。
很快,他舒展眉头,看定我:“以后就叫你裟椤吧。”
裟椤……裟椤……
我在心里重复着这两个字,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听来真觉得奇怪。
不过,我喜欢。
他圆了我的梦想,还给了我名字。
一夜之间,我竟收获了如此大的奇迹。
“你是谁?”在我还能压下心头狂喜的时候,我又问了一次。
“天帝座前,四方水君,子淼。”
四方水君?是个怎样的神仙?普通小仙还是位高权重?可惜,我对天界之事知之甚少。他如此简单明了的回答,给我凭添了不少疑问。
“呵呵,别发楞了。随我来吧,以后同我一道修行,争取早日在天界长生录注上名号得成正果,别枉费了一身灵气。” 他如长者般和蔼地摸了摸我的头,起步往山颠的另一端走去。
修行?长生录?
我不能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只明白一点——他是对我好的。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脚,迈出了我梦寐以求的第一步,带着满心的欢欣与憧憬,随他而去。
从今而后,浮珑山上少了一棵惑人的妖树,多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神仙,还有一个跟在他身边懵懵懂懂的小侍女。
寂静短暂的夏夜,不可参透的命数,已在悄悄变化……
贰.见世
“一、二、三、……十九、二十……三十。”
我蹲在岩洞外头,认真地数着岩壁上整齐的划痕。
划痕之下,一株尺来高的植物,一枝七叶,碧绿通透,惬意地生长在嶙峋怪石之间。
他说,这花叫“无色”,一年一开,花期一日,之后每六十天少一个花瓣,循环往复,是从薄命岩上百花仙子处讨来的小玩意儿。那夜,他将花种播下,嘱我花开之时,回到真身里头去,万万耽误不得。
原来,此花为我而种。我没来由的高兴。
也因为有了“无色”,我对时间有了准确的概念。每到花开之期,我就在岩壁上划下一横,月月年年,不觉间,上头已经有了整整三十道。
这三十年时间,我过得有滋有味。
至于他,我名义上的主人,大部分的时间都留在琈珑山上,其间只离开过三次。
每次他离开,都是大雨滂沱、山洪肆虐的日子。我躲在岩洞里,穿过密实的雨水,目送他远去。朝夕相处的日子,我慢慢知道了”四方水君”就是天界里的水神,掌司天下所有江河湖海。选择这样的日子离开,想必是职责所在。
但是,这第三次离开却是个例外。
那时,刚刚入秋,满山都是金绿绕叠的风景,阳光不温不火,山风不轻不重,天跟地都是爽朗而干净的。
他没有驾云,只牵了我的手,一步一步走下了浮珑山,来到了附近的一座小城。奇妙的建筑,喧嚣的市集,往来的人潮,猛然展开在我眼前,冲击着我几近退化的视觉。
原来人类的世界如此五光十色!
挣开他的手,我兴奋地穿梭在路旁各个小摊与店铺间,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当大半个城池都留下了我的足印之后,天边只剩下了一抹淡红。
他叫住了我,带我走进了城外一处挂着牌匾的小楼里。
楼里,全是清一色的桌子椅子,摆得整整齐齐。不少人围坐在内,面前杯碗交叠。
他说,这里是吃饭的地方,这个是八宝粥,这个是糯米软糕,这个是千层百花酥。指着这些我从没看过听过的东西,他一样一样地给我介绍。末了还说,都说天界的琼浆仙果是极品,可是,最最可口的,始终还是人间的食物。
“裟椤。”岩洞里传来他的声音。
我一惊,这才从许久前的回忆中清醒过来。赶紧带着采来的野果走了进去。
一铺石台,两方石桌,几张石凳,就是岩室里的全部陈设,简单到空荡。
“呵呵,小树妖的动作越来越慢了。一盘棋都快下完了你才回来。”刚踏了一只脚进去,就听到了那个总是让我气恼的声音。
石桌上,摆着光滑的棋盘,上头黑白分眀。他手执一枚白子,却不急于落下,回头看看我,又看看正与之对弈的男子,摇摇头,只笑不语。
刚才的好心情被那个人戏谑的口吻折去了大半,我沉着脸,慢呑吞地走到他们身旁。摊开手中的荷叶,把一整包野果朝那个讨厌鬼怀里一塞,硬邦邦地说:“拿去!看你吃得了多少!”
“哈哈,脾气见长啊。”他朗声大笑,丝毫不介意我的粗鲁,旋即又转过头对他说道:“子淼,你教女无方哦。”
“呵呵,你还是注意一下你的棋子吧。”他狡黠地瞟了对方一眼,稳稳地落下了手中的棋子。
“咦?啊!这个……能让我悔一步么?”马上就有人双眼一瞪,拱手相求。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是他很好的朋友。这么些年来,只有他一人会三不五时地过来拜访,每次都停留一天半日。二人煮酒对弈,谈笑风生,亲密之态溢于言表。
我并不清楚这家伙是什么来历,只知道他有一个比我还要奇怪的名字——九厥。初见他时,我曾一度为他那一头少见的湖蓝色长发而着迷,惊讶这世界上竟然有人这般动人。
子淼,九厥,坐在我面前的两个仙家男子,不相伯仲地好看。然,在我眼里,始终是前者更显出色。
“裟椤,去把灯拨亮些。”他一粒一粒拣着盘上的棋子,嘴角挂着胜利者的浅浅微笑。
“小树妖,拨到最亮哦,我们老了,眼睛不好使啦。”九厥故作老迈地咳嗽两声。
“我有名字,我叫裟椤!”
我忿忿地瞪了他一眼,讨厌他明明知道我的名字却老是“小树妖小树妖”叫个不停。
在我心里,“树妖”是过去,“裟椤”是现在。
我爱“现在”远胜“过去”。
撅着嘴走到另一方石桌前,弯下腰小心地拨弄着那盏状若半开莲花的油灯。这灯是他亲手做的,用山涧里的一块小青石细细雕琢而成,里头的灯芯还有灯油,都是取自山上一种没有名字的紫色野花,燃烧时总带着一点清甜的香。
跳跃的灯火越来越亮,整个石室比先前光亮了许多。
我抬起头,有些出神地看着被灯光投在石壁上剪影一样的轮廓,他的轮廓。
“过来坐下吧。”他冲我招招手,指了指他身旁的石凳。
“哦……”我回过神来,赶忙收起自己的目光,抚着微微发烫的脸孔,走过去挨着他坐了下来。
他收拾着棋盘,光滑的棋子一一落进藤编的棋盒,叮当作响。
“你的事怎么样了?”他头也不抬地问。
九厥一愣:“我?!”
“是啊。”最后一粒白子落进了棋盒,他盖上盒盖,“找到他们了吗?”
“呵呵,谈何容易。”九厥苦笑,左手一挥,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壶酒来,放到棋盘上,“新酿的,尝尝。”
拿过一壶,放到嘴边,未饮便已嗅到熏人欲醉的芬芳。
我吸着鼻子,情不自禁地添了添嘴巴。
“裟椤!”他轻轻抓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即将倒酒入口的行为,“你修行尚浅,不可沾酒。”
“哦。”我失望地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把酒壶放回了原位。
“哈哈,小树妖,嘴馋了吧?!你得再过百来年才能有幸品尝我的手艺哦!”九厥伸过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一脸坏笑。
“好了九厥,别再逗裟椤了。”大概见我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他终于开口为我解围,随即又笑道:“不过,光是闻这味道,就知道你的本事又精进不少。”
“那是自然!”九厥毫不谦虚地接受他的称赞,可是片刻的得意之后,他拿起另一壶酒,怔怔地看着,一抹不易觉察的落寞从他的眸子里一闪而逝,“可惜,酒在知音无……”
他一笑,提起酒壶作碰杯状:“我勉为其难地做一次知音吧。放心,你终会找到你要找的人。”
“哈哈,承你贵言。我想我肯定能找到他们。”九厥瞬间恢复了常态,顺势将手里的酒壶往前一推。
一声清脆的响动之后,二人各自将手中琼浆一饮而尽。
饮毕,九厥满意得打了个酒嗝,意犹未尽地擦擦嘴,问道:“麓山幽泉归你管吧?”
“不错。”他放下酒壶,点点头。
“那就好!”九厥高兴地一拍手,“把泉底那块万年冰敲一块下来送给我吧,我有大用处。”
他眉头一皱:“你要那个做什么。”
“酿酒啊,前些日子我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新方法。可惜我进不了幽泉,只能找你帮忙啦。”九厥有些兴奋地比划着。
“好吧,待我哪日路过该处,就帮你取那万年冰。”他不忍扫他的兴,点头应允。
“果然是我的知音啊!不过要尽快!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九厥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话题一转:“哦,对了,我今天路过玳洲城的时候,发现那里暴雨连绵,百姓苦不堪言。还有城郊那片湖泊,妖气冲天,不知道是不是有妖怪作祟。你是不是该出面看看?”
“你怎么不早说?!”
“下棋下得太专注了,忘了。”
“……”
他们说的话,我大多不明白,但是我喜欢听他们的声音,哪怕是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也是清脆如流水,动人心弦。
我不时看看他,不时看看九厥,认真捕捉着他们脸上每一个独特的表情,从少数能听懂的只言片语里揣测着他们的一切。
淡淡的酒香一直在鼻子里回旋不去,竟有了点晕晕的感觉,眼皮也越来越重。
终于,我坚持不住,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几缕细细的阳光从头顶上的岩缝里透进来,刚刚洒在我的身上。
我缓缓睁开眼,却赫然发现我的睡姿大有问题——明明是趴在桌上,却不知怎么地滑到了地下,整个人全依靠在他身上,很舒服地用他的大腿作了枕头,还有我的两只手,到现在还紧紧地抱住他的小腿。
我就这样香香地睡了一夜?!
腾一下跳了起来,红了脸,有些手足无措。
“呵呵,昨夜睡得可好?”他笑吟吟地看着我,“没想到那家伙的新酒如此厉害,一点酒香就让你不省人事。”
“你就这样坐了一夜?”我盯着他袍子上被我压出的条条褶皱,怯怯地问。
“啊,你睡得那么香,不想弄醒你。”他轻松地捶了捶自己的腿,站起身,看了看外头,正色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们要马上动身。”
“动身?去哪里?”我心下一惊,准确地说,应该是惊喜。
“玳洲城。”
说罢,他照例拉了我的手,快步出了岩洞。
呼啸而过的风,吹散了我的头发。
我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闭紧了眼不敢往下看。
以云代步的滋味,并非我想象的那么安逸。
脚下那团白气,看来是又厚又软,可踩在上头才知是空无一物,带着这种不塌实的虚无感飞驰于万里高空,我怎不心惊胆跳?!
“呵呵,不要害怕。慢慢就习惯了。”他觉察到我的紧张,拍拍我的手宽慰道,“还好九厥一早便离开了,否则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又少不了一番取笑。”
后面的那句话到是提醒了我,我睁开眼,只敢仰头不敢低头,理直却不气壮地反驳:“他敢说他第一次驾云的时候一点都不害怕吗?恐怕连我都不如呢!哼,只会取笑别人不会检讨自己的无聊家伙。”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了好了,看来以后你们最好少碰面,免得扰我清修。”
气呼呼地住了口,心想昨夜我酒醉之后,不知这家伙又说了多少风凉话。
这么一气,开先的恐慌竟被抵消了大半。
“还要多久才到玳洲城呢?”我鼓起勇气低头看了看脚下,云雾缭绕山峦叠嶂,宽大绵长的河流缩成了一指不到的细绳子,统统以极快的速度向后退去。我一阵眩晕,赶紧收回自己不该投出的目光。
他看向远处,眉头微微一皱:“马上就到。”
那么快?!
我的嘀咕声尚未落下,一股不明来路的猛烈飓风悍然而至。
席卷其中的砂土毫不留情地击在我的脸上,撞进我的眼里。
惊叫一声,我本能地松开一直抓住他的手,去捂住发疼的眼睛,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做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危险。
一个趔趄,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若非他及时揽住了我的腰,恐怕我登时就从云上被吹翻下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他一手护着我,一手捏诀,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
刹那间,肆虐的狂风被驱散地无影无踪,仿若从来没有出现过。
惊魂未定的我这才发现此刻身处的天空,比方才黯淡了许多,云朵灰黑掺杂,深深浅浅,沉重得很,似乎一碰就会从天上落下去。
他睁开眼,看了看面前的景象,对我说:“这乌云下头,就是玳洲城。”
话音刚落,他按下了云头。
只觉身子一坠,不消片刻,我们已经稳当地站在了一片湿软的泥地上,四周一片稀疏的树林。
还未及喘上一口气,马上就感觉有东西淅沥哗啦地砸在自己的头上,一抬眼,啊,好大的雨啊。
可是,为什么自己没有被淋湿呢?
我看到豆大的雨点在我们头上飞溅开去,却始终碰不到我们分毫。
是他施的法术么?!
“走吧。”
他拉了我,转身朝林子前面的城池走去。
这个地方不知被大雨侵袭了多久,本该鲜艳醒目的红色城门已经没有了本来的模样,颜色深得如泼了墨一般,难看至极;浑浊的雨水沿着城墙上条条的砖缝哗哗地往下趟,汇集到墙根,形成了一条浅浅的河流,顺着低洼的地势一直流到我们脚下。
他不说话,细致而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虽然有好些问题想问他,可这会儿我不想打扰他,只安静地跟在他身后,随时听他的吩咐。
掐指一算,沉思片刻,他喃喃自语:“果然是妖孽作祟。”
这里真的有妖怪?!
那么多年来,除了极少数偶尔路过浮珑山的兽精蝶妖,我没有见过其他任何“本家”。玳洲城里的妖怪,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很好奇。
“进城之后,切记不要乱跑,老实跟在我身边。”启步入玳洲城之前,他以手指点了点我的头,很严肃地警告我。
“嗯,知道了。”我吐了吐舌头,猜想定是上回的活蹦乱跳满城乱窜让他印象深刻。
“进去吧。”
他左手轻轻一动,被风吹得半掩的城门缓缓打开,发出一阵沉闷又厚重的声音,迎接两位不速之客。
城里的情况糟糕得超出我的想象。
水,到处都是水。
除了天上的倾盆大雨,还有地上蜿蜒成河的积水,深深浅浅,污浊不堪。两旁的楼宇房舍,竟没有几处是完好无损的,有的没了房顶,有的坍了半边墙壁,还有的根本就只剩一片残垣断瓦,孤零零地立在暴雨冷风之中。
如此惨淡光景,都是因为这场雨水所致?
越往前走,积水越深,流动得越迅速。
尽管他的法术把所有肮脏的积水隔绝在我们身外半步之距,但我还是看到最深处的积水已经到了没过我腰肢的高度。不时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器皿衣衫从身边漂过,偶尔还有被淹死的家畜的尸体,发出难闻的恶臭。
“这座城……被大雨毁成了这个样子?!”我转头问他。
这样的情景让我不舒服,我想起那个秋日去到的小城,那么漂亮,那么生意盎然。同样是供人居住的城池,为什么两者的境遇能相差到这种地步?!
这座玳洲城,到处都是……死亡的味道。
很少见到他皱眉皱这么长时间,从进城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舒开过。
“仅仅一场狂风暴雨,还不足以把整座城池毁到这般地步……”
他看着眼前残缺不全一片混乱的街道,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
我的问题刚刚出口,便被他打断。
“嘘!”他将手指覆在唇上,示意我安静。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们啊……”
狐疑间,一阵不知来向的呼救声传入我耳里。
声音不大,听来已经精疲力竭,里头好像还夹杂着哇哇的哭声。
他警觉地循声望去,旋即加快步速走向左前方一座已经濒临彻底坍塌的院落。
待我们赶到这座已经不能被称之为院落的废墟前时,我不由吃了一惊。
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妇不知何故瘫坐在水里,只有肩部以上露在外头,倒塌的瓦砾砖块遍布四周,一根粗重的房梁被两旁的残墙一挡,刚好压在她头上不过半尺的地方。
哇……哇……哇……
褐色的木盆里装了一个啼哭不止的婴孩,晃悠悠地漂在水上,老妇人双手死死拽住盆沿,生怕它被水冲走。
可是,水流越来越大,溅起的水浪冲到老妇人脸上,呛得她咳嗽不止,抓住木盆的手也越来越松。
情况很危险。
我挣脱他的手正要上前把那老妇拉起来,却被他制止了。
“我来。”
他伸出手指往水中一点,轻喝一句:“开!”
余音未消,我们眼前登时便出现了一条半米见宽的道路。方才还汹涌弥漫的水流像受了令的小兵一般,乖乖分到了两旁,再不敢造次。
水流退开之后,我才发现有一块粗大的类似门框一样的木条刚刚好压在老妇人的腿上,难怪她站不起动不了。
他快步上前,一边嘱咐我把木盆里的孩子抱起来,一边蹲下身把那木条从老妇人腿上挪开,再把她从摇摇欲坠的房梁下移了出来。
死里逃生的老妇惊恐不已,在确定了自己跟孩子确实安然无恙之后,她才忙不迭地向我们叩头:“多谢壮士搭救!多谢恩公搭救!不不,多谢神仙搭救!多谢神仙搭救。”
从老妇的语无伦次里,我知道了她只是把我们当成了拥有异术的普通人。尽管所有凡人都喜欢整天把神仙两个字挂在嘴边,可是一旦真的有神仙出现在面前,又有几人相信呢?
“这位大娘不必言谢。”他把老妇小心搀扶起来,问道:“玳洲城的连绵暴雨是从何日开始的?”
老妇千恩万谢地从我手中接过啼哭不止的婴孩后,苦着脸回答:“我们玳洲城一贯风调雨顺,这回不知道是老天爷不开眼还是招了什么妖魔鬼怪,从上个月初八开始,城里天降暴雨,城外狂风大作。才不过十天时间,整座城几乎被毁个精光,造孽啊!”
“城里其他人呢?”我忍不住插嘴。想方才一路行来,除了这一老一少,我们没有看到任何人。
“腿脚好的,年轻的,拖家带口,能走的都走喽。还有好多人平白丢了性命,淹死的,砸死的……咳……”老妇摇头叹气,继而又号啕大哭:“我那可怜的儿子跟儿媳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遭灾之前他们去了城外采药,到现在都没有音讯,就留下我老太婆一个人,还要照看小孙子……我怕他们回来找不到我,一直不敢离开家……今天多亏神仙相救,否则老太婆早见阎罗王去了……呜呜呜……”
“可恶……”他的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词句。
短短两个字,我知道他生气了。
老妇止住哭泣,抹了抹眼睛又道:“我听别人说,城外有妖怪。还有人说看到那只妖怪在半夜的时候飞到城里来作怪,好多房舍就是被它撞塌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要是真有妖怪,求神仙一定要把它降服,这天杀的,害死多少人啊。”
他不作声,随手从身边一株折断的大树前摘下一片树叶,吹口气放在地上。
墨绿的叶子打着旋儿,转眼便便作一叶小舟。
“这支小船能把你们祖孙俩安全送出玳洲城。”他上前把目瞪口呆的老妇搀到舟上坐稳,“等到雨停之后,你们再回城来。”
老妇说不出话来,只拼命地点头。
“噢,对了。”送祖孙俩离开之前,他问道:“城郊某处是否有个湖泊?”
“是是,就在东门外头不到一里的地方,名叫断湖。”老妇指着前方道。
他点点头,伸手往船帮上一推:“你们一路小心!”
彷佛有东西牵引一般,小船避开沿途所有可能阻碍它前行的障碍物,又稳又快地朝城外驶去。
他点点头,伸手往船帮上一推:“你们一路小心!”
彷佛有东西牵引一般,小船避开沿途所有可能阻碍它前行的障碍物,又稳又快地朝城外驶去。
我抬头看看天,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乌云已经在顶上连成了一片,更加肆无忌惮地朝城池里泼下瓢泼大雨。
“我们去断湖。”
不容我有所回应,他稳稳拉住我的手,往空中一带,我的身体立即轻飘飘地离了地,连带我的心,也惊颤颤地提到了嗓子眼。
我实在是不适应腾云驾雾,起码现在还不行。
“别害怕,这回不必驾云。”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二人已在离地不到三尺的地方以极快的速度朝前飞行了。所过之处,水流竟纷纷自行断开,极恭谨地为我们让出一条条畅通大道。
我偷偷松了一口气,这样的高度我能接受。
他带来的无形保护圈隔断了所有逆风飞行所带来的强大气流,令我可以稳稳当当睁大眼睛跟在他身后体会飞翔的感觉,再不必担心被大风吹翻下去。
原来,不用脚来行动是这么有趣,像阵烟一样,被看不见的力量牵着吹着,不劳自己出半分力,就可万般轻松地朝目的地进发,真是惬意无比。
不否认,直到现在,在看过了玳洲城里的种种之后,我游山玩水的心态依然没有减低分毫,我仍旧新奇又有乐趣地看待身旁的一切,哪怕这是一座已经没有生气的“死”城。
我把投向四周的目光收回,放在他身上。
一片长及腰下的黑发在我眼前微微摇动,封住了所有能看见他脸庞的角度。
为什么他刚才会生气?我暗自忖度着。
同他在一起的时间不算短,其间我也曾犯下不少让他头痛的错误,但不管我的过失有多严重,他脸上宽和的笑容总是多过任何一种表情。久而久之,我认为他就是一个永远不会生气的神仙,仁厚到可以无条件地包容一切。
但是,来到玳洲城以后的他,却让我有一点点意外。
还没等我猜出半点端倪,我们已经飞出了北城门。
越往北,雨水越猛。
等到我们停在面前这一大片湖泊前时,雨水已经密实到妨碍我们的视线。
站离湖岸数尺的地方,他凝神地打量着四周模糊不清的朦胧景色,目光如炬,似能洞穿一切玄机。
身旁无事可做的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睁大眼睛朝四处猛看。
可惜,除了交织在一起的灰黑白绿,我没能看到任何值得怀疑的东西。
“裟椤。”他唤了我一声,“站到我身后去。”
“哦。”
他严肃的神态令我立即从他身边一步跨到了背后,然后又不安分地伸出半个脑袋小心地问:“嗯……出什么事了么?”
他反手把我的脑袋摁了回去:“不可离开我身后半步!”
好像很严重的样子。
我不敢再多言,规规矩矩地藏在了他身后。
长长的,我从来没听过的咒语从他口中鱼贯而出,低沉而紧凑。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比刀锋还凌厉的气流,从两侧擦过,未沾我身,但轻易就能感受到它的锐利。
他的双臂朝两旁伸直,气流的来源,正是他平摊开来的手掌。
我悄悄抬眼一看,张大了嘴,不由惊叹——
原本四散降落的雨水竟被纠集在了一起,像被拧成股的麻绳一样,飞快扭动着,从天空中一左一右准确地落入他掌中。
天上的云朵似乎也受了影响,纷纷聚集到我们上方,转动着,状如漩涡;一直不曾停息的飓风,来自天地四方,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所谓风起云涌,大概就是指现在这个状况吧,委实壮观。
我看得呆了,竟忘记了要怎样闭上自己的嘴巴。
这样的景象持续了约莫小半个时辰。
当他手中那两条“雨绳”从“绳”变成了“线”,又从“线”变成无之后,浓重的乌云不知何时踪影全无,晦暗已久的天色渐渐有了亮度。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