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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刹那间,世界风平浪静。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收回了手掌。
“可以出来了吗?”我伸出头问他。
“呵呵。”他回眸一笑,“可以了。”
得了允许,我立即从他身后跳了出来。
刚才太过紧张,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绷紧了,到现在,才感四肢酸涨不已。
朝前走了几步,我伸伸手,踢踢腿,活动着身子。
没有了雨水的干扰,再加上敞亮的光线,我终于看清了面前这片名为断湖的水域。
湖面极之宽广,比浮珑山的荷塘不知大了几千几万倍,碧绿幽深的湖水充盈其中,纹丝不动,平滑如镜,安静得教人会误以为这是一湖冻结多年的绿色寒冰。
奇怪!
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连浮珑山上的小荷塘都会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纹,为何这里的水却是不动的?
想不通,我也懒得想。
走回他面前,我问:“你把雨水都变没了?”
“不是变。”他笑着摇头,“只是收回本不该出现的东西罢了。”
对哦,我顿时恍然大悟。
他是天界的水神,但凡跟水有关的东西,理当归他掌控。
“那表示玳洲城已经彻底安全了?!”我又问。
雨住风停,带来灾祸的罪魁祸首已经被降服,这倒霉的城池自然是脱离苦海了。
“治标不治本。”
抛下这句话,他弯下腰去,从地上取了一小块湿泥摊在手心,紧接着又从我头上拔了一根头发,嵌进湿泥之中。
“来,对着它吹口气。”他把这团泥巴伸到了我面前。
我挠着头,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照他的吩咐,对着这块黑乎乎的玩意儿使劲吹了口气。
刚一合上嘴,我便发现这不起眼的泥土起了奇妙的变化—— 一株小小的树苗破“土”而出,不紧不慢,精神熠熠。个子虽小,却是枝繁叶茂。嫩绿的叶片上还闪着点点光芒,凑近一看,原来是几滴晶莹的露水。
“这个……这个是什么??”我万分小心地以指甲尖拨弄着这个幼小的“同类”,惊奇不已。
他没有回答,捧着这小东西走到了湖边,念念有词,而后将其往空中一抛,喝道:“去!”
我立即跟上去一看究竟。
只见这玩意儿在半空中划着圈儿,很快化作了一团椭圆光斑,泛着莹莹绿光,越升越高。每高一尺,光斑就往外延展一丈,直到完全变作一个能笼住整个湖泊的巨大光环。
眨眼间,又见此光环从空中疾速坠下,毫厘不差地扣在了整个湖岸上,激起一排直冲九天的耀眼光柱,天衣无缝地将断湖地包围其中。
这般蔚为壮丽的景象持续了半注香的时间,那些光柱渐渐消失,而在它们消失的位置,无数棵高大茂繁的树木拔地而起,挽手相连密不可分,强悍而有力地驻守在湖畔。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场平生从未得见的奇景,生怕漏掉其中任何一幕,兴奋地想尖叫。他是怎么做到的?!竟然用地上一抷泥土我的一根头发,这样不起眼的东西制造出这般叹为观止的景象。
“怎么……长出那么多树?”我抚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口,看着平静如常的他。
“城池被淹,除了暴雨,其余祸水大都来自这旧堤已毁的断湖。我今以树为堤,可保它百年之内不再泛滥。”他走上前,仰头看了看面前新生的参天大树,又回头对笑道:“你居功至伟,没有你的真气,我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种’出如此多茁壮的守湖之树。裟椤,以后我治水之时,断断少不得你在旁协助。”
他是在夸奖我?!
我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么些年来,他第一次如此直白的夸我;喜的是他最后说的那句话,照他的意思,以后他都会把我带在身边,不会再把我孤单单地留在浮珑山上?!
他用力拍了面前的树干三掌,似在试探它够不够稳固,然后才回到我身边,说:“我们回去吧。”
“嗯!”
我敢担保,我此刻的笑容灿烂过任何一天的盛夏艳阳。
他依然牵了我的手,默不作声地领着我往回走。
其间,他回过两次头,看着离我们越来越远的断湖。
而我,只顾着回味他对我的夸赞,根本没有留意到隐匿在他眼中未曾消褪的警惕。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在我们走出不到五十步的时候,清楚无比的怪异响声从身后传来,与此同时,脚下一直稳若磐石的土地,也开始产生明显的异动。
我本能地回过头,立即就被断湖里的异像吓了一跳——
此时的断湖让我想到了烧着开水的热锅,静如止水的湖面早被大大小小翻腾不停的水泡打破,咝咝地往外冒着白气,看上去触目惊心。
“怎么了?”我惊慌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真正的罪魁祸首。”他把我拨到了身后,面不改色地注视着湖面。
“真正的罪魁……”
我话未说完,就听轰隆一声巨响,湖中心猛然炸裂开来,被冲开的湖水溅起半天高。
混沌之中,一个硕大的黑色影子从湖中奔腾而出,伴着我从未听过的可怖咆哮,直飞天际。所过之处,电闪雷鸣,得来不易的好天气转眼又是风云变色。
我话未说完,就听轰隆一声巨响,湖中心猛然炸裂开来,被冲开的湖水溅起半天高。
混沌之中,一个硕大的黑色影子从湖中奔腾而出,伴着我从未听过的可怖咆哮,直飞天际。所过之处,电闪雷鸣,得来不易的好天气转眼又是风云变色。
拽着他衣襟的手已经开始冒汗,虽然我不是神仙,但是仍然可以感到隐藏在突变风景下的,是危险。
心里虽害怕,可想“见世面”的好奇心还是与对未知危险的担心打了个平手。我从他身后探出小半个脑瓜,只敢靠一只眼睛来观察事态的发展。我要看看,今天究竟还要遇到多少个让我震撼的场面。
而接下来的事实是,我很快就被“震撼”了,几乎被震得晕过去。
湖面上的天空,已经不能说是阴沉了,根本就是漆黑一片,下面,几支越来越巨大的龙卷风在湖面上肆虐而舞,卷起的湖水狠狠地砸向四周,连看似稳如泰山的围湖之树也在它们爆发出的惊人力量下摇晃不止,茂盛的枝叶啪啪作响,似有无数双看不见的黑手想在此时毫不留情地折断这些新生的生灵。
我真心实意地担心起来,这些树木不仅是我的同类,更是我的化身——它们的身体里,有我的一口真气。
“我们的树好像撑不住了!” 几片树叶从我们头上飘过,我用力拽他的衣角,焦急万分,“我们”二字冲口而出。
而他却头也不回地说:“我种下的树,哪有那么容易被毁掉,放心。”
“哦!”我愣了愣,然后拍拍胸口,轻轻呼了口气。深知他从不说谎,所以对他的话我历来是坚信到底,从不怀疑。
而实际上我也看到,虽然情势相当恶劣,可是除了刚才掉下的几片落叶之外,所有的树木并无任何被损坏的迹象,粗壮的树干在愈加狂暴的龙卷风中纷纷展露了出人意表的柔韧,任外力将自己压得多弯多低,它们总是能一次又一次地直起身体,寸步不移。
我对它们的担心果真是多余的。
但是,即便如此,我高高悬空的心也只放下了一半——那头刚刚从湖里冲出来的大玩意儿怎么飞上天就没了踪影?!是躲到云后头去了吗?!还是早就已经逃之夭夭了呢?!
我当然希望是最后一个可能,尽管只是恍眼一瞥,根本就没看到任何细节,那个东西仍然让我产生了不可名状的惧怕。
风势依然没有减弱,而盘踞湖上的比墨还深的云层在渐渐扩大,很快将我们二人也笼入其下。
他尚未采取任何行动,只是偶尔抬起头,看似随意地打量打量天空上的异像。
也许是紧张所带来的错觉,我总感到在天上不断扩张的黑暗想一口吞掉我们,心下顿时止不住地压抑起来。
这样的情形还要持续多久?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怪?我们几时才能离开?
脑子里一串问题还没来得及变成讲出口的语言,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就在头上劈开。
“小心!”
他低喝一声,一把抓住已被吓掉两魂六魄的我往左后方纵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个通红的火球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我们刚才站立的地方,灼目的金光伴着一声巨响,原本还算平整的地面立时被轰开了一个大洞,泥水和着残余的火星四散开去。已经身在半空中,自以为身在安全距离之外的我,居然还是被几块飞开的泥土砸中了脚背。
“啊呀!”我惊叫连连,忙不迭地甩着腿,这些不起眼的小土块,竟是滚烫无比,我的脚背顿时红了一片,热辣辣的疼。
几块小小泥土尚且伤人至此,若直接被那个火球击中,岂不是真的是尸骨无存了?!
我心有余悸。
近在咫尺的对面,紧接着又是几道银白的电光闪过,镶着红蓝色两种颜色的边儿,妖异又显眼。
“两个不知好歹的蠢人,竟敢在我的地盘放肆。”
一个沉厚而阴郁的男人声音在风雷交加的空中震荡,带着空旷的回音,从四面八方灌入我的耳里,完全分不清来向。
“呵呵,出来吧,躲在云后头害羞么?!”
他镇定自若,嘴角挂着揶揄的笑容。
我没有看到他张嘴,声音是从他身体里直接传出来的,平缓且洪亮,荡漾在已经看不到分界线的天地之间。
嗷!
云后面的东西,肯定被激怒了。
一声悚人的大吼,地动山摇。
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
一只长着细密鳞片的巨大爪子,从黑云中赫然伸出。上头,尖锐无比的指甲微微弯曲,森森的寒光凌厉无比,锋利到大有撕裂眼前一切的势头。
当我惊诧的目光尚未从这只爪子上移开时,一直严密覆盖住爪子主人的层层黑云却先我一步移向了两旁,仿若两扇被同时拉开的大门,动作很是统一。
我傻傻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出现在云后的,那个从湖里冲出来的,长着骇人爪子的……怪物。
不光是爪子,它全身上下都长满了鳞片,深紫色的,每一片都泛着幽幽的光,异常齐整;躯体的形状,颇像那些个在浮珑山上爬来爬去的大蛇小蛇,细长蜿蜒,柔软灵活,只是它的尺寸委实庞大了太多,即便是我见过的最长最大的蛇,放到它面前,充其量不过是条小小蚯蚓罢了;还有它的爪子,那四只强健无匹的利爪,也是蛇类所没有的。
我的目光顺着它的躯干往上移动……
天哪,那是怎样的一个头颅啊?!
长长的嘴,半张着,能看到里面同样尖利的牙齿与猩红的舌头,微微突起的鼻孔呼呼地朝外喷着半透明的气体,一对比鳞片颜色更深的眸子在细长的眼眶里缓缓转动,光秃秃的头顶上还栽着两支奇形怪状的犄角。
“好丑的大家伙!”我脱口而出,因为我的审美观告诉我,浮珑山上长得最难看的黑甲虫都比它漂亮。这东西到底是什么物种?刚才出言不逊骂我们是蠢人的一定是它吧,那个要命的火球也是拜它所赐吧,一个恶心的怪物,竟如此嚣张。
刚一说完,它的头便突然朝我这边转来,眼珠也不再转动,眼眶微微合上,形成了两条紫色的线。
我想怪物大概是听到我的话了,不太妙,于是赶紧躲到了他的身后,万一怪物一生气,又朝我扔个火球就麻烦了,我是树,可经不起烧的。
“东海龙族,善水善火。你既会闹水,又能吐火,看来跟东海那边脱不了关系。”他双手横抱胸前,一字一句地对着那怪物说道。
“哼哼。”怪物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听到它闷闷地笑,“看来是个懂行的。不过,我劝你还是少管我的事。刚才不过是给你们一点小小的警惕,即刻带着你身边的傻丫头滚出玳洲城,我留你们一条性命!”
怪物极端不礼貌的态度并没有触怒他半分,我到是被他的一句傻丫头气得要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谁用傻来形容我,就连那个最讨厌的九厥,都亲口夸过我聪明。这只半路杀出的丑陋怪物,凭什么来侮辱我?!
我正要发作,他却以眼神阻止了我。
“既生为龙,不留在海域助龙王治海施雨造福于民,反而跑来凡界兴风作浪害人性命,你实在罪大恶极!”他平和的神态依旧,只是口吻不再轻巧,“你若知悔,速与我回天界领罪!”
我憋着一肚子气立在后头,擦亮眼睛等着看他怎么收拾这只龌龊的怪物。
“哈哈哈哈。”它大笑不止,身上每一片鳞片都在颤动,笑过,它轻蔑地说:“若我偏不知悔呢?”
“呵呵。”他也笑,“那今天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东海龙王那老家伙的缚龙锁尚且奈何不了我,你这个白脸小子又凭什么?!”它的眼睛张大了些,言语间尽是不屑与轻视,“不能全身而退的,怕是你吧。”
“缚龙锁?!” 闻言,他的眉毛轻轻一挑,“曾听闻东海龙宫的冰牢中镇有一条孽龙,已有六百年之久,但是二十年前,此龙竟从牢中脱逃,东海上下寻了多年也未能获其下落。原来被你躲到这天远地远又偏僻的玳洲城来了。”
“知道的不少啊。”它俯下头,添了添自己的爪子,“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头,总之你不用妄想抓我回去邀功,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是吗?”他冷冷一笑,“那得试了才知道。
“知道的不少啊。”它俯下头,添了添自己的爪子,“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头,总之你不用妄想抓我回去邀功,你不会有这个机会。”
“是吗?”他冷冷一笑,“那得试了才知道。”
“嘿嘿……”寒人脊骨的闷笑从丑八怪的鼻子里钻出,已成一线的紫色瞳孔比先前张开了不少,其中尽是目空一切的放肆:“既然你嫌命长,索性就让我来帮你一把。”
言毕,它按下爪子,脖子一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啸,声音不大,力量不小,震得整个天空都不可抑止地摇晃起来,蓄势待发的危险让人心惊胆战。
眼下情势,剑拔弩张。
我心下一紧,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不知天高地厚。”他低声自语,话里的轻松不减半分。
可惜,他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并没有感染到身后的我,心里的担忧与畏惧直线上升,方才那个想假手于他教训这怪物的负气愿望在他们俩确实有了动手的意思之后,反到消失不见了。
到现在还隐隐作痛的脚背不停地提醒着我丑八怪的招术有多厉害,而且刚刚又听它说什么龙王什么锁都降它不住。龙王,“王”这种称呼应该是给非常厉害的角色吧,连“王”都治不了的家伙,怕的确不是那么好打发。
如果这个时候还可以选择,我宁愿他拉着我退避三舍,就算被那只怪物当窝囊废胆小鬼笑死都没关系。
他的安危于我来说重于一切。
敌人咄咄逼人的气势,威力无穷的攻击,能唬住我一时,但仅仅一时而已,并不能令我当成天大的事牢牢放在心上。
唯有他……
一想到他有受伤的可能,我的心就像遭了十个火球,烧焦了一样的疼。
“我们走吧……不要跟它动手好么?”我看似很没出息地拽了拽他的衣袖,以乞求的口吻说道。
他转过身看着我:“不要害怕,它断断伤不了你。”
“我不是……”
正要分辩,却冷不丁被他一指摁中了眉心。
冰透骨髓的感觉从眉间扩张到四肢百胲,整个人如同在瞬间落进了严冬时节的湖水,冷到极致,比我那年冬天不小心落进山上的涧水里还要冷上十倍百倍。
不过,虽然冷,却不难受,看不见的力量从每一寸肌肤渗了进来,温和地流动于我的肉体与经脉,原本急促的呼吸顺畅了许多,身子似乎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轻盈,连脚背上的疼痛与伤痕也随着这股力量的涌动而渐渐复原。
他对我做了什么?!
竟有如此神奇的体验。
“辟火印能保护你不被任何与火有关的攻击伤到。”他收回手指,压低声音笑道:“我知你害怕它的火球。虽然它已经没有机会再伤到你,不过有了这层保护,你会更安心一些。乖乖呆在一旁,待我收服这畜生之后,咱们就回家去。”
原来,他在作法保护我。
我还以为专心与丑八怪周旋的他并未留意到我脚上的伤呢。
摸摸一片冰凉的额头,我傻兮兮地看着他:“那……你要小心,那个大家伙好像真的很厉害。”
“呵呵,你对那傻丫头还真是细心哪。”对面传来了阵阵嘲笑,“不过,小小一方辟火印就想保她周全,你未免太天真了。”
然,过了许久,我也没有听到我想象中应该出现的某些异响,只等到了一阵凉意十足的清风,携着熟悉的气息,悠然落到我身边。
“呵呵,捂着眼作什么?!”
一只温暖如初的大手捉住了我瑟瑟发抖的手腕,轻轻往下一拉。
咦?!
他回来了?!
我惊喜万分地张开眼,果不其然,面容沉着,眉目轻笑,他竟毫发无伤地站在我面前。
“谢天谢地!!还以为那只怪物会伤到你。”他无事,我自然是松了一口大气,揩着额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它虽厉害,要伤我却非易事。”他举目看向敌人所在的方位,眉间微皱,“今天,怕是不得不伤了它。”
拼了这么久,难道他还没有真正出手?!
我不禁愕然。
“居然会在瞬间使出替身之术,你是天界那帮老不死里哪一个的手下?”
丑八怪举着湿漉漉的前爪,气急败坏地低吼。
它方才那招自信能取他性命的攻击,到头来却只是抓到了一汪若有若无的水气而已。
“你也活了几百上千年吧,莫非不算老不死?!”他嘴角一扬,不着声色地讥讽了丑八怪一把,而后正色道:“孽龙,你现在束手就擒尚不算迟。”
闻言,丑八怪转了转眼珠,巨大的身体悬浮在空中,微微起伏,再没有了之前的猖狂无忌,怕是已经被面前这个看似渺小的对手给彻底震住了。
半晌,不发一言的它似乎思索出了什么眉目,俯下头冷笑:“嘿嘿,束手就擒?!不可能!你休想抓到我。”
什么?
它还想耍什么花招?
我顿时急了,这不知好歹的畜生,明明自己犯了大错,不仅不肯认罪,还振振有辞。
我这边正干着急,就听那丑八怪昂头大吼一声,整个硕大的身子朝上一倾,奋爪朝与我们相反的方向奔腾而去,快如闪电,无数团墨黑的重云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忠心耿耿地为它掩藏了所有踪迹。
“哎呀,它……它逃跑了!”
我跳着脚指着丑八怪逃逸的方向。
“冥顽不灵的孽畜!区区障眼法就想瞒天过海?!”
他信誓旦旦要抓到的敌人在眼皮子底下逃逸,他却毫不在意,连一点要追赶的意思都没有。
“不追?”我诧异地望着他。
“当然要追。”他给了我一个“它绝对跑不了”的笃定眼神。
话音刚落,他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摊开,没等我看清是怎么一回事,便见一圈淡青光环从他掌中升腾而出,一团晶莹剔透的小东西自光环内由小长大,不断变幻着形状。
只是眨眼的功夫,光华散去,一柄波光流动的透明弯弓已然稳稳在握。
他右手一挥,不知又从哪里抓出一枝与那弯弓同样质地的利箭,放到弦上。
侧目,拉弓,瞄准,一气呵成。
嗖地一声,利箭飞出,笔直地朝孽龙消失的方向飞去,在骇人的夜空里带出了一条细长的光带,久久不散,煞是好看。而随之而生的一股无形气流,却饱藏剖开一切阻碍物的犀利气势。
以前闲聊时,他曾与我讲过刀枪剑戟这些所谓的武器是怎么一回事,我还记得他说他对武器向来敬而远之,那些东西终归是戾气太重,不适合他,也不适合我。
但是,今天他却用了,且动作如此娴熟。
“你……”我瞪着他手头光彩熠熠的弯弓,不知该说什么好。
“迫不得已。”他手指一捻,体积不小的弯弓竟化成一滴水珠,转眼即在他手心里蒸发无影。
与此同时,空荡无际的天空里突然传出一声震天响的嚎叫,准确的说,应该是惨叫。
几道不成气候的闪电划过,前方一直聚拢不散的黑云像遇了狂风的薄纸一般,四下分飞开去,从里头滚落出一个暗紫色的巨大身影。
正是那意欲逃走的孽龙丑八怪无疑。
细看之下,它的背脊上正端端插着那枝水光斑斓的箭。
箭头四周,几片龙鳞被生生剜掉,殷红的血液从碗口大的伤口里汩汩流出,染红了它大半个身子。
他这一箭,杀伤力果然非同小可。
只见那丑八怪在空中翻滚扭曲,伴着低低的哀鸣,最后无力地趴在一朵残留的黑云之上,动也不动地喘着粗气,鼓突的眼珠里血丝道道,有气无力地盯着我们这边。
“哼,自作自受。”看它一副痛楚难当的模样,我心里的怒气立时烟消云散。
“过去看看罢。”
他叹口气,拉着我飞到了离丑八怪更近一些的地方。
站在这个起初自大猖狂,而现在几近气若游丝的敌人面前,他冷冷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被水龙缠得精疲力竭了吗?竟然还敢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借策云之术造成你已逃窜的假相,果真是条既顽固自大又有点小聪明的孽龙。”
它呼呼地往外喘着气,显然已经疼得没有力气说话,只能以愤愤然的眼神回敬他。
“事已至此,你还不认输么?!”他看着它的眼睛,继续道:“你若应允不再反抗,安心随我回去天界,我自当即刻为你疗好箭伤,免你锥心之痛。”
“不行啊!”孽龙没开口,到是我急得大叫出口,“你要是给它治好了伤,它反悔不跟你回去怎么办?它不是个好妖怪,不能信的,伤好了它肯定又会攻击我们,你……”
“不会的,你多虑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制止了我的大喊大叫。
正在我们二人说话的当口,忽听得那孽龙恨恨地说了一句:“哼哼……我纵是死了,也不让你们抓我去邀功……”
什么?!
我跟他同时一惊。
只见那奄奄一息的孽龙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力气,大口一张,吐出一粒滚圆的紫红珠子来,闪着强烈到灼瞎人眼的光芒,忽紫忽红地变幻着,飞到了我们的头上,绕着圈儿地飞着,速度越来越快,看着让人头晕。
“不妙。”他低呼一声,拉着完全不知其中厉害的我朝后头飞去。
就在我们飞离原地不到两秒钟的时候,身后便传来一声巨响,如惊雷,似山崩。
“不要回头看,闭上眼。”
他大声警告,然后将我整个拥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为我挡住势如破竹的猛烈气浪。
他吩咐了,我自然是不敢违抗,紧紧闭了眼,缩在他怀里,心慌意乱。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我的双眼已经闭得发疼,却仍不敢睁开,只感觉到耳边咻咻的气流声越来越弱。
“好了,睁开眼吧,没事了。”
他松开我,如释重负般吁了口气。
安全了么?
我赶忙睁开眼,按住突突乱跳的胸口,打量着四周,不由大惊——
身前身后,头顶脚下,全部是一片深紫色的浓密雾气,混着淡淡的血腥味。天空湖泊,树木山林,全都不见踪影。留下的,只有那满眼妖异的紫色,看得我毛骨悚然。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了?”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害怕地问。
他抚着我的头,笑了笑:“别怕,我们还在天上,下头也还是断湖,什么都没有变。只不过我们现在看不到罢了。”
“是吗?”我看着周围微微流动的紫色雾气,稍稍放下了心,但立刻又惊慌地跳起来,“那个丑八怪呢?它是不是也躲在这里?”
“ 没有没有,它已经跑了。”他揽住我,示意我安静下来,“刚刚已经被它顺利逃脱了。”
“啊?”我瞪大了眼,“它……它不是受了你一箭吗?!它根本逃不了了啊?怎么又会……”
“不错,它本来是逃不掉的,但是……”他耸耸肩膀,颇为无奈,“却没想到这家伙甘愿自行毁去数百年修行,以此换来暂时的自由。”
“百年修行?”我听得一头雾水。
“它方才吐出的那粒珠子,正是它的内丹。它用上几百年的修行,造出这无疆无界的紫雾林,就是为了将我们困在里头,让它能顺利脱身罢了。”说到这儿,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孽龙孽龙,既生为龙,到底不是凡品啊,宁死也不肯认输,呵呵。”
“你是说,这紫雾,是它给我们设下的监牢?”我大概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也因此产生了新的担忧,“那我们岂不是出不去了?”
“不会出不去的。”他一脸泰然,盘腿坐了下来,“这一招虽然厉害,但是不能持久。不出三个时辰,紫雾必会散去。且耐心等待就好。”
“哦,这样啊,那就好。”听了他一席话,我总算彻底放下心来。
“过来坐下吧,折腾了这么半天,想必你也累了。”他闭上眼,头也不抬地对我说。
“哦。”
我应了一声,然后便紧挨着他坐了下来,学着他的样子盘腿打坐,闭目休息。
被他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疲累不堪,经过刚才那些接二连三的惊心动魄,任是铁打的人也会散了架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之后,不可遏止的倦意袭上眼帘。
好悃啊。
四周这么安静。
我的身子再也坐不直,歪歪斜斜摇摇晃晃,最后干脆倒了下去,舒服地趴在“地”上睡了过去。
在天上睡觉,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遭。
“裟椤,醒醒啊!”
熟悉的声音在我耳畔一次次地回旋。
我动了动,却懒懒地不想睁开眼睛。
“起来啊,我们该走了!”
两只有力的手直接把我拖了起来。
我不情愿地睁开了眼。
啊?!
眼前情景立即让我睡意全消。
紫雾果然没有了,连漆黑的天空也恢复到白昼应有的明朗,明净的白云之间,竟投下一束暖意融融的明媚阳光。面前的断湖,碧波微漾,湖岸上的树木一棵也没有倒,仍然傲然挺立,枝枝叶叶随风摇曳,与投在湖水里的倒影相映成趣。
再低头一看,我现下所坐的地方,却是湖岸旁的泥地,难怪软得舒服。
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所有灾祸都过去了?
我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扭过头,他正笑吟吟地看着我:“在天上睡觉实在不安全,所以我把你抱下来了。难得你竟睡得那么沉。”
我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刚刚突然觉得好累,所以就……”
“好了好了,真是个瞌睡虫。”他笑着拉我站了起来,“起来吧,我们该上路了。”
“去哪儿?”我拍拍屁股,不解地问。
“当然是找那条孽龙。照它那种德性,我怕它再闯下祸事。”他面露忧色,看向前方,“它已经受了重伤,跑不到太远的地方。”
“还要找那个丑八怪啊。”我有些不乐意地咕哝着。
“当然!我们不能让它有机会把其他的地方变成第二个玳洲城,走吧。”我的话没有逃过他灵敏的耳朵,他一边说,一边拖着我的手朝前走去。
他说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
虽然我真的不想再见到那个怪物,但是也不想看到再有生灵因为它的放肆无状白白送掉性命。因为他常常对我说,上至神仙凡人,下至小兽蝼蚁,所有的生命都是宝贵的,不可以轻易践踏。
近朱者赤,以前从不在意别人“生命”的我渐渐被他同化了。
“嗯,我明白了。”我抿了抿嘴唇,紧跟在他后面,继续道:“不过,这里已经没事了么?天气好像都恢复正常了呢。”
“是的,罪魁祸首已经逃走,估计也是不会再回来了。这玳洲城灾难,算是结束了罢。”
“太好了,我们的努力没有浪费呢。”
“呵呵……”
阳光越来越好,照得整个世界那么安全。
玳洲城外的山路上,我们二人照例踏风低行,直奔百里之外的洞庭湖。
他说那家伙定是朝那里窜去了,它伤口滴下的龙血,准确地报告了它的去向。
我并不知道他是如何从广阔的树林繁杂的山石里看出它留下的“龙血”,只知道跟着他,就一定能到达要去的目的地。
洞庭湖,多好听的一个名字,不知道又会带给我们一个怎样的故事?!
我挨着他坐下来,依靠在他身旁,欣赏着湖面美景,看着太阳逐渐落下。我很安心,纵是从头至尾不说一句话,也没有半点烦闷之感。
人去船空,白日里的舟船此刻大都静静地停靠在了湖边。
“小姐你疯了吗?!湖水这么深,一只小小耳环,你怎么可能捞得起来!”
不远处,即将靠岸的一艘小船上,传来了争执声。他略一偏头,朝着声音的来向望去。
船头上,个头略矮的青衫女子紧紧拉住不停朝湖水下探看的白衫女子,焦急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
“过去看看,她们离开,我们方能行事。”
他说得不错,放眼看去,宽阔的湖面上,此刻已是寂寥无声,游湖的人,早已尽数散去,唯有这两个女子。
跟着他走到了离那艘船最近的地方,迎风便是一缕若有若无的香味,如长在浮珑山山谷中的幽兰,一挥手就会消失的香,却又在你不注意时,悄悄回到你身边。
侧身而站的青衫女子,圆口圆面,梳着再普通不过的丫鬟髻,聒噪不停。我的眼光,一直停留在背向而立的白衫者身上,尽管她一动不动,只言不发。
“二位姑娘可是遇到了麻烦事?”他略略提高了声音。
青衫女子转过头,愣在了原地。我很了解她失神的原因。
但是,下一秒,我便落入了跟青衫女子同样的境地。
白衫女子转身,我不懂得怎样去形容这个令人如此动心的人儿。
不笑尚且如此,笑起来该是怎样的倾国倾城?
看得发呆之余,心头却冒出一个感觉,感觉自己的眉眼,与她竟有些相似。
是的,仅仅是相似而已,我无数次地在清澈的水中映照过自己的容颜,想牢牢记住自己的样子,因为是他给我的。我曾以为自己是好看的,可是在见到眼前人之后,我的想法有了些许动摇。
虽然相似,但是,我不及她。
当我的目光无意中划过子淼的眼睛时,心,突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在看她,眼底波澜不惊,一如往常,表现得极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但是,如他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跟在他身边这么些时间,我同样学会了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外人看不到的东西。
万分之一秒的光彩,快到抓不到任何痕迹。
很不符合他一贯作风的惊喜。
他从不吝惜给我温暖的眼神和笑容,但是这样的神采,我从未见过。是没有,还是……从不曾用在我身上?!
“啊……”青衫女子终于恢复了神智,急忙对着他说:“是这样的,我家小姐的耳环不小心落到湖里了,小姐要自己下水去捞,这简直……”
“呵呵,小事一桩。”他笑着截断了那喋喋不休的女子,说,“此事就交给在下去办吧,二位姑娘还是先上岸罢。”
美人愣了愣,旋即垂首一笑,抬头对他说道:“此物乃家母所留,我一时情急,才闹出了这等举动,公子见笑了。”
说罢,她竟落落大方地将自己的右手伸向他的手掌。
他跟我讲过,凡间向来有“男女授受不亲”之说,可是为什么这个女子,竟可以毫不避讳地把自己的手交给一个陌生男子,还做得如此自然大方。
当然,我根本不介意这一点,我介意的是,那双从来只牵着我的温暖手掌,现在却要容纳另一个女子……
一刹那的不快,像沙子迷了眼,不痛,却难受。
就在他们的手快要挨拢之时,船下一直安分守己的湖水突然翻腾了起来。
骤然而成的巨大漩涡轻巧地掀翻了小船,只差毫厘,美人的手就能落入他的掌心,可是,终究没能碰到他。
主仆二人惊呼一声,落入了已开始冒出缕缕白烟的湖水。
“啊呀,好烫的水啊!救命啊!”
丫鬟在水里扑腾着,大吼大叫,如同被扔进了开水锅的鸭子。
美人皱紧了眉头,双手拼命地划着水,好看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却不曾听到她叫喊半句。
不待我开口说话,他已飞身入了湖水。
身姿,是匆忙的,甚至带着些许慌乱。
落水的她们,离我们的距离并不远,他飞去,不过咫尺之遥。但是,心下却突然冒了个念头——
这一去,我与他,咫尺已成天涯。
轰隆一声,岸边的一片泥地生生地陷了下去,我脚下一沉,在阵阵地震般的强烈颤动中,跟那迅速流开的泥土一样,落入了水中。
木浮于水是天理,我毫不担心自己会被淹死,只是水中的温度,灼热难耐,烧得我几乎要断了呼吸。
“救命啊!子淼,救……救我!”
虽然难受,可也没有那么糟糕,但是我偏偏扯开嗓子大喊,还叫他的名字,仿佛下一刻就要遭了灭顶之灾一般。
那一头的他,刚刚为她们施法隔开了越来越烫的湖水,正揽着美人的腰要抱她上岸去。
听到我的喊声,他猛回过头,抱着她的手却不曾松开。
一抹犹豫从他眼底闪过,他微一皱眉,搂着怀里的人儿从湖水中一跃而出,朝岸上而去。
我傻了。
当我与他人都身陷险境时,一直到刚才为止,我都那么坚定地以为他会以我为先,会不惜一切保我周全。
浪起的湖水呛了我,被水气模糊的视线不甘心地投向岸边。
放下美人,他又奔那丫鬟而去,放我一人,挣扎水里。
我想游到岸边,可是水下像有蔓藤绕了我的脚,除了在原地沉浮,我无法去到任何一个方向。
这时,一股令我心悸的气浪自水底蹿出,几乎覆盖半片湖面,瞬时翻出了大片碗口大小的气泡,咕嘟声不绝于耳。
当他带着只剩半条命的丫鬟离开湖水时,整个洞庭湖猛然炸裂开来,密集的水浪飞溅了半天高。
巨大的墨紫影子从湖中狂奔而出,那暴戾的气势,似要将天都给掀翻一般。
“孽……”我惊叫,龙字未出,却被扑面而来的湖水灌了满口的血腥味道。
慌乱中,突觉肩头一紧,而后是彻骨的疼痛,像有利器嵌入了我的皮肉。
侧目,一直满布鳞甲的丑陋爪子竟牢牢擒住了我。
此刻,我才是真的慌了。
不待我眨眼,整个人已从水中升到了半空之中,从肩头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让我禁不住哀叫出声。
深紫色的雾气不知从哪里浸了出来,阻挡了我的视线,隔绝了我的声音,眼前有利光划过,形如闪电,耳畔隆隆有声。
一阵剧痛自肩头蹿到了我的心坎儿,再也支撑不住的我,渐渐散了意识。晕过去的一瞬间,我似乎听到那声盼望已久的呼喊,心痛而焦急——
“裟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