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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崔嫣走出曾斐的房间,接下来几天他们都没有在家里碰面。每次曾斐回到家,崔嫣不是还没有回来,就是已经睡了。
与崔嫣形同陌路绝非曾斐的本意,他做的一切无非想让崔嫣从她迷障一般的“爱”中醒过来,他们回到长辈和晚辈应有的位置,他依然会照顾她,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她过上正常美好的生活。
曾斐试图修复这种过犹不及的紧张关系。昨天下班后,他把康康从学校叫出来,请他吃崔嫣最喜欢的水煮鱼。康康自然会给崔嫣打电话,可崔嫣在电话那头说自己已经和同学吃过了,懒得再过来,尽管曾斐挑选的那家餐厅离她的学校不过两站路。
晚上,曾斐敲了崔嫣的房门,想与她再好好谈谈,崔嫣推说自己要练声,曾斐加重了语气,她房间里的音乐声却大得盖过了他说话的声音。
终于这天早上,曾斐上班之前在玄关处撞见了也在换鞋的崔嫣。曾斐心中也有些不快,冷着脸问:“你闹什么脾气?”
崔嫣说:“我没脾气。这几天忙着找房子,昨天托人找到了,这就搬过去住。”
她背着一个很大的包,手里还提着行李袋。
曾斐沉默了一会儿,问:“房子在什么地方?和谁一起合租?”
崔嫣蹲着绑鞋带,嘴上道:“你不觉得作为一个普通的长辈来说,你管得太多了?”
“看来你是需要一点管教。难道没有人教过你,说话的时候看着对方是基本的礼貌?尤其是面对长辈。”
崔嫣绑完鞋带,站起来,挺着清瘦的脊背,直勾勾地看着曾斐。
曾斐低头去提她脚边的行李袋,“我送你过去。”
崔嫣眼眶红了,眼泪在里面打转。她说:“曾斐,你这样做合适吗?你非要让我离开你的时候更难过?”
曾斐回头望了一眼,康康昨天晚上住校。然后他才语重心长地对崔嫣说:“我不是跟你作对。要我重复多少遍?你才二十一岁不到,值得有更好、更崭新的人生。去找个小男朋友,只要你喜欢,我什么都不干涉。就算要经历爱情,也是和年纪相当的人一起……”他揉了揉额头,回忆着封澜的原话是怎么说的,“反正就是你们女孩子想要的爱情,头一回遇见,头一回心动,乱七八糟的期待,乱七八糟的吵架和好,怎么折腾都没有问题,只要别把心思耗费在一个老男人的身上。你应该享受到的新鲜和惊喜,在我这个年纪早已经无所谓了。”
崔嫣拿回她的行李袋,讥讽道:“你知道吗?每一次看到你这种‘慈祥’的表情,我就觉得特别可笑!”
她不管曾斐的反应,抢先一步夺门而出。
与曾斐说的恰恰相反,他说她应该经历的那些,早在十三岁那年她初遇他的时候,已经完完整整地经历过一回。
曾斐想要从静琳那里得知他想要的情报,势必先摆平崔嫣这个小拖油瓶。崔克俭出事后,静琳满心绝望,整日昏昏茫茫,沉溺于毒品营造的幻境,哪里还顾得上女儿?都是曾斐在照顾崔嫣,让她不至于饥一顿、饱一顿,辅导她的学习,安慰她的焦灼。
没有人知道,那时的崔嫣以初恋的心情,一天一天地等着她妈妈爱过的男人到来。
崔嫣是学声乐的,和她的大多数同学不同,她从未盼望日后登上星光舞台大红大紫。她的愿望是做个音乐教师,教孩子们唱歌弹琴,每天早早地下班等她爱的人回家。不过,她开始害怕,相对于这个看似再普通不过的愿望,或许成名反而更实际一些。
崔嫣早上在出租屋收拾房间,下午有课。课后,她和同学结伴走出校门,要赶去给一个小朋友上辅导课。
艺术院校的大门口总是好车云集,也从不乏俊男靓女。崔嫣的目光似乎瞥见一个高个子的背影匆匆经过,她继续与同学说笑,神色如常,直到经过公交车站牌,她才编了个借口告别原本同路的同学,远远地跟随着那个背影往前走。
一路东拐西拐,步入一条冷清狭窄的老巷子之后,崔嫣前面那个人放缓了步调。他们停在一处破败的私宅附近,那里铁门紧闭,身畔是棵不甚繁茂的枇杷树。
“找我什么事?”崔嫣一停下来就问。
他并没有马上回答。
崔嫣抓着背包的肩带,诚心道:“谢谢你肯帮我。”
“我不干了。”丁小野转身恶狠狠地说,“不管你那边进行得怎么样,得手没有,我帮不了你了。”
“为什么?”崔嫣脸上闪过惊讶。
丁小野扭过头去,说道:“因为欺骗女人的感情这种事,即使是我这种人也觉得很不光彩。”
崔嫣却缓缓移动脚步,追赶着丁小野有意回避的目光,与他正面相对。
“你开始的时候怎么没这么说?”她目光一动,面上的惊讶更深了,迟疑道,“我知道了――你爱封澜,你当真了!”
她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面对这样的一句话,丁小野的激烈反应远在崔嫣的想象之外。他咬牙道:“我他妈的拿什么来爱她!我连自己是谁都不敢说出来,有什么资格说‘爱’?”
崔嫣看了看四周,偶尔有几辆车经过,在别人眼里他们就像附近大学的一对年轻情侣,兴许拌了几句嘴,没有人会在意。
她惊骇地笑了,压低声音说:“你都敢出现在曾斐面前,现在才知道在乎这个?你要是个怕事的人,当初在察尔德尼好好的,根本就不应该回来!”
“我自己一个人,烂命一条,有什么可怕的?她不一样,日子过得好好的,我不想再把她拖下水。”丁小野胡乱地扒着自己的头发,语气沉郁。
“你再不想,也已经那么做了!”崔嫣一语道破,恍然道,“我说嘛,你为什么最后还是答应了帮我……念旧情是一回事,你本来对她就是有感觉的,只是需要个更好的理由。”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我来是想告诉你,答应你的事我只能做到这里,你自求多福。”说到这里,丁小野反而冷静了下来,又回到了崔嫣熟悉的模样,克制而漠然。
崔嫣满心懊悔,有些恨自己的自私。那时她被逼昏头了,狗急跳墙一般什么都做得出来。她明知丁小野的处境,怎么还能要求他为她做那些事?看他现在的样子,恐怕心里对封澜是动了真格,才会进退两难。当初若不是她苦苦哀求,以丁小野的个性,绝不会任由事态发展到这种境地。
然而正是这样,崔嫣才更深知丁小野的好。他过去也如此,利齿和尖爪背后住着的那个灵魂比谁都柔软。在母亲面前,他是个好儿子,对待父亲……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面对过去不被人看得起的崔嫣母女,他也总存着悲悯。然而谁来怜悯他呢?他没有想要去伤害任何一个人,却阴差阳错地被逼到如今的境地。过去崔嫣从不认为丁小野和封澜之间真的存在可能,但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在崔嫣心里,丁小野配得上封澜。
“撇开我求你的事不提,你喜欢封澜,她也喜欢你,这多难得。我认识的你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
“那是以前!”
“在我看来你本来就没做错什么。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对你一点都不公平!”焦灼中,崔嫣忽然抓住丁小野的手,恳求道,“你跟我去找曾斐吧,把事情对他说清楚,说不定他会想到办法。”
丁小野冷冷地抽回自己的手,在崔嫣心里,曾斐就是她的天,是她无所不能的后盾,可在他看来,曾斐只是个浑蛋。
“他要怎么帮我,他害得我还不够?”
“他也是尽他的职责!”崔嫣不是不能理解丁小野的恨,然而曾斐也有他的立场,她夹在中间,这是个难结的结。
“是,他是正义的。我爸是咎由自取!”丁小野的话像冰凌一样冷而锐,“所以我没想过找他麻烦,但这也不妨碍我看不起他当初的手段。我不会求他的,他也帮不了我。”
崔嫣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依然忍不住灰心难过。往后丁小野该怎么办?
丁小野似乎已言尽于此,临别前他犹豫了片刻,又说了一句:“如果封澜最后还是选择了曾斐,希望……你不要记恨她。他们才是更合适的一对,你我心里有数。”
崔嫣不知说什么好,他果然爱封澜,到这时心里惦记的还是她。
她张开嘴,又悄然闭上了。丁小野敏锐地察觉到她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回头一看,他身后几十米开外的巷子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辆深灰色的车,随即车门开了,曾斐从车里走了出来。
曾斐一步步朝他们走近,不紧不慢。崔嫣的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结果问出这句话的反而是曾斐。他站在他们几步开外问崔嫣:“怎么跑这儿来了?”
曾斐语气温和,一如他想要扮演的“慈祥”的长辈角色,也并没有刻意打量丁小野。片刻之间,崔嫣的脑子转了好几遍。
她说:“我为什么不能到这儿来?你不是让我找个合适的小男朋友吗?一天还不到,说话就不算了?”
只有这个能解释她和“萍水相逢”的丁小野站在这个冷清的巷口窃窃私语。
“你找的就是他?”曾斐仿佛这才留意到丁小野的存在,不动声色道。
“不行吗?我喜欢他,是我主动约他的。”崔嫣有意无意地往前挪了一步,挡在了曾斐和丁小野之间。她侧身对丁小野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先走好吗?我会给你打电话。”
丁小野冷眼瞧着曾斐。早在封澜的餐厅,他们已打过几回照面,然而曾斐并未把一个男服务生看在眼里。他不记得丁小野了,这不奇怪,过去的他们从未真正见过面。在曾斐无耻地利用一个女人达到他目的的时候,崔克俭正因为丁小野妈妈的病在医院流连。
丁小野第一次记住曾斐的脸是在当地的法制新闻里,他面对记者的话筒就本次抓捕的大获全胜侃侃而谈,平静的面孔背后难掩得色。
那时崔克俭深陷逃亡之中。丁小野忘不了他爸爸盯着电视时紧攥着的拳头和青筋暴露的手背,他说:“我早该处理掉他的,如果不是静琳……”
所有的懊悔最后都化作了一声长叹。那个时候崔克俭心知自己气数已尽,就算躲过一死,今生也难东山再起。他给了唯一的儿子最后一条退路――一个全新的身份。即使他从不把儿子卷进自己的“生意”,但他已记不清自己得罪过什么人,谁又会落井下石。失去了他的庇荫,儿子就算陷入困境,也不至于走投无路。
丁小野记得很清楚,那场采访时长近一分半钟,那个被小崔嫣提起过的名字,那张年轻却踌躇满志的警察面孔,他一刻也未曾忘记。
丁小野没有骗崔嫣,他确实没想过复仇,他父亲罪有应得,值得那样的下场。他不会用一场罪孽偿还另一场罪孽,但是这不代表着从内心深处他没有恨过这个叫“曾斐”的男人。或许曾斐也恨他,曾斐负责抓捕崔克俭的同事里有一个再也没能回来,他一定也把这笔账算在了丁小野的头上。如果曾斐曾见过丁小野的脸,只能是七年前通缉令上一张青涩的面孔,那张面孔的主人叫“崔霆”。
如同丁小野所料,曾斐没有立刻发觉他的身份。他在察尔德尼的生活如山中一梦,世间七年已是很长的一段光阴。等他回到熟悉的城市,曾斐已不是警察,生活依旧滋润,恬不知耻地收留了崔嫣,借此弥补他心中的亏欠。更意想不到的是,他们之间还多了一个封澜。
想到封澜,丁小野似乎被人在心里挠了一爪子。崔嫣说他疯了才离开察尔德尼,也许他留在那里,娶了阿穆瑟,余生放马牧羊,永远不会有人再记起他曾经的名字、经历什么,那样他就能像爸爸所期盼的那样重新活过。可他再也忍受不了那样的日子,哪怕察尔德尼好得让人心醉,留在那里的丁小野只是个无主的孤魂。没人记得他,他也在逐渐忘记拥有过的一切,爱,还有恨。逃亡对隐姓埋名七年的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就像时间对他失去了意义一样。他一天比一天更想回去看看妈妈的坟墓,想在爸爸死去的地方遥遥地陪他喝一杯酒,想在人群中穿行,做一份平凡哪怕是卑微的工作,每天醒来看到一张张陌生的、不一样的面孔。
直到他遇上了封澜,一脚踏进她织就的密网。网里有她的可笑、痴缠、甜蜜、期盼、风干在脸颊的泪、“COCO**”咄咄逼人的香味,还有她柔软的身躯和嘴唇。丁小野凝固了一般的时间在封澜那里不但解了封,每一分每一秒反而变得弥足珍贵。
崔嫣让他走,不只是担心他,更担心曾斐。
丁小野不怕曾斐,曾经不怕。他不主动招惹这个人,若曾斐有心相逼,大不了鱼死网破。他不在乎自己会落到什么下场,在那七年里,更坏的情境他都已在心里预演过无数回。然而,当曾斐刚才靠近他,用看似不经意的眼神默默地审视他,丁小野第一次感觉到畏惧。他畏惧也是因为封澜,她的世界铺满阳光和鲜花,如果有一天她惊觉错爱过的男人是那样不堪,会难过成什么样子?她会恨他,厌恶他,害怕他?
心动常常是痛了才发觉。
丁小野朝崔嫣点点头,转身就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崔嫣问曾斐。
曾斐晃了晃手上的电话,崔嫣记起来了,她曾在两人的手机里设置过定位查询,也就是说她总能知道曾斐在那里,同样,曾斐也是,只要他愿意。
曾斐目送丁小野远去,对崔嫣说道:“他不是封澜餐厅的服务员吗?”
“他是做什么的重要吗?”崔嫣说,“他年轻,长得又帅,这还不够?既然是小男朋友,当然没有老男人有钱有地位。”
曾斐沉着脸道:“不久前我才看到他和封澜在一起!”
崔嫣暗自一惊,嘴上更强硬了,“只许封澜抢走我爱的人,不许我撬她墙角?”
“真是胡闹!三心二意的男人,就凭一张脸混日子,这种人靠不住!”曾斐呵斥道。
崔嫣说:“男未婚,女未嫁,大家公平竞争,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会看上他,你以为我会相信?”曾斐慢腾腾地说。
“封澜不也看上他?莫非我的眼光要比封澜好很多?”崔嫣低头瞧着自己的鞋尖,“没错,现在在我心里他还比不上你,但我总要给自己别的机会,这是我的权利。”
曾斐想起丁小野看他的眼神。这个年轻人并不像崔嫣任何一任小男友在他跟前战战兢兢,相反,他直视着他,那种神情让他如芒在背,不由自主地警惕了起来。这警惕是拜多年职业生涯所赐,而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人出现在崔嫣身边。
曾斐说:“我觉得他不太对劲,要找也找个靠谱的。”
崔嫣冷笑道:“我爱的人还有比你更离谱的?是我缠着他的,他不喜欢我,你别找他麻烦。”
她在护着那个年轻人,这种在意是发自内心的。刚才曾斐就看出来了。这个认知让他有短暂的不适。
小狐狸还挡在狼的前面。
“陪我吃饭吧,吃什么你来定。”曾斐稳住崔嫣,换上了笑脸。
崔嫣摇头,“不了,我还要去家教。”
“我送你。”曾斐说,“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在车里,走吧。”
“又是琥珀桃仁?”崔嫣苦笑着问。
“你不喜欢?”曾斐困惑。
“喜欢过,早就腻了。”崔嫣从他的车旁经过,没有停步,“我现在一听到琥珀桃仁就想吐!”
曾斐回到车里,看着副驾驶座的琥珀桃仁。他常光顾的那家超市已经缺货,为此他刻意找了几家店铺才找到崔嫣最喜欢的牌子。过去崔嫣无论为了什么事和曾斐闹别扭,他给她这个,她总会喜笑颜开。
他竟也不是那么了解崔嫣了,难道一切都在改变,只有他固守原地?
曾斐拿起手机,翻出快捷设定里崔嫣的号码,那里有她留在上面的自拍笑颜。曾斐拨号的手悬在半空,许久没有按下去。
片刻后他打通了另一个电话。
“喂……老钱,是我,曾斐……以后再细聊,麻烦你替我查一个人……对,他所有的底细……这个人叫‘丁小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