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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
丑时未到,本该是宵禁时刻,刺州城中却灯火通明。身穿铠甲的御林军们手持火把,步伐统一地在城中奔走。他们如同打家劫舍的抢匪,敲开一家的门,露出明晃晃的大刀,就进去搜了起来。
黑夜中,火把映天,照耀得刺州城上空泛起血一样的红色。
到次日清晨,御林军已经把刺州府尹张沣以及他的党羽的府邸全部抄了。张沣披头散发地坐在府尹衙门的地砖上,神情恍惚,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有人凑近听,又发现听不懂。
御林军左将邵文棹命人把一箱又一箱的金银珠宝抬进衙门,仅仅是放银子的木箱,就摆满了整个院子。这些都是从张沣一个人家中抄出来的赃物,箱子上还黏了一些泥土。
邵文棹道:“禀大人,已经查抄干净,这些是从张府后院挖出来的。”
王溱看了这些赃物一眼,又抬起头,远远望着那些早已排出衙门大门的赃物。他声音悠远:“先如此吧。”
“是。”
到了寅时三刻,张沣以及刺州的一些官员都被抓了起来,戴上铁锁链,站在衙门中央。
衙门的最上座坐的是监察使纪知。纪知本想把位置让给王溱,王溱却微笑道:“纪大人,我只是皇上临时派来查看贪墨案进展的,本地的主官应当是你。”
纪知本就是个直肠子的御史官,他哪怕长十张嘴都说不过王溱,自然没争得过王溱,便只能坐上主座。他的左侧,坐的是王溱。右侧,坐的工部右侍郎谢诚和大理寺少卿苏温允。至于户部左侍郎徐令厚和户部右侍郎秦嗣纷纷和王溱坐在一侧,一副唯尚书大人马首是瞻的模样。
大宋官员社会等级极高,哪怕犯了事,在判罪前也可以不行跪礼。十多个刺州官员站在堂下,各个面如考妣。明明昨日还容光焕发,今日就形容枯槁,半只脚都要踏进棺材。
纪知一敲惊堂木:“刺州府尹张沣,你可知罪!”
张沣耳边嗡的一声,根本听不清纪知说了什么话。他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眼前一阵模糊,完全看不清这些坐在堂上的二三品高官。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那是他七岁启蒙时,第一天进入私塾读书的情景;然后是他连续考了九年才考过乡试,最终殿试上金榜题名,得了同进士出身。
他这一生不过四十余年,曾经位极四品大员,掌管刺州一府。
可如今,他站在这,未来他将跪在盛京的大理寺冰凉的地砖上,他还将跪在刑场,被刽子手挥刀断命。
脑子里轰的一声,一切都没了。
张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纪知怎么可能随他装晕了事,他命令官差用冷水泼醒张沣,一一数落他的罪责:“刺州府尹张沣,今日行刺驿馆的两名刺客,为何是你府中护院,你作何解释!此外,在你张府后院挖出的那些金银珠宝,又是从何而来。你与荆河桥塌一事可有联系,通通如实招来。”
张沣喉咙间一阵腥涩,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然而纪知也不需要他说什么。
纪知再审问其他几个刺州官员,他们全都吓破了胆,把自己贪墨受贿的事全部招了出来。
只要找到赃物,就能定张沣的罪。他们以刺客为由,强行搜了张沣的府邸,从而找到这些财宝。虽说是本末倒置,不合常理,可有御林军在,谁都不敢说个不字。
纪知痛心疾首地说道:“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张大人,你便是这样报效朝廷的吗!”
这话如当头棒喝,张沣骤然清醒。他的目光往某个方向稍稍一偏,还没再做什么,就脸色一变,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下一刻,他扑通一声跪下,痛哭道:“罪臣知罪,罪臣知罪啊!”
“来人,将一干人等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张沣等人被押送下去后,纪知松了口气,可随即露出不甘的表情。他沉默不言,但有的人却不甘寂寞。一道冷笑声响起:“荆河桥塌,那般大的贪墨案,当真只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员就能做到的?”
众人齐刷刷看向苏温允。
苏温允坐在谢诚的下座,皮笑肉不笑道:“诸位大人信了?”
王溱低头品茶,户部左侍郎和右侍郎见王溱不说话,也不理苏温允。工部右侍郎谢诚神色沉郁,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有纪知道:“呵,苏大人还有什么高见?”
苏温允正要说话,只见一个瘦削单薄的身影从衙门大门的角落里悄悄走了进来,站在百官人群中。声音稍稍一顿,片刻后,苏温允接着道:“高见不敢说。张大人真是好义气,将所有责任一人扛了,没有供出一个同伙。然而他并不知道,等他到了盛京,等待他的是大理寺。”
众人心想:等待他的,更是你心狠手辣的苏温允吧!
苏温允道:“在金银珠宝面前,他不得不认罪伏诛。但他的同伙藏在背后,深不可测。不过……”故意拉长了声音,苏温允用嘲讽的目光看了眼纪知,又看了眼王溱。
纪知目露愠色,王溱却微微一笑。
苏温允:“不过,若是找到他们贪墨的那本账册,一切真相便水落石出!”
纪知完全笑不出来。
账本,才是贪墨案真正需要的罪证。
哪怕从张沣家搜出赃物,那也不能证明,这些赃物完全就是从刺州官道中贪墨来的。官银有编号,可珠宝没有,只能证明那些赃银是朝廷拨下修建官道的。除此以外,想要找到其他同伙,必须有那本账册,否则只能靠大理寺使用酷刑,撬开张沣的嘴。
谁能找到那藏在背后的账本,谁就是本次刺州贪墨案的大功臣。
昨日夜里偷偷潜入唐慎房间里的刺客,一批是张沣派去的,还有一批,正是监察使纪知派去的。纪知身为监察使,好不容易得了这么大的差事,他怎能心甘情愿地将功劳拱手让人。
一开始他有怀疑过户部左侍郎徐令厚,但随即他便怀疑上了刺州府尹张沣。可任凭他到处搜查,都没查到那本账册。他暗中观察,发现张沣似乎一直很关注苏温允,便怀疑是苏温允提前偷到了账本,藏在唐慎的房间里。
第二日王溱和御林军就要来了,他再没机会等待下去,他必须得到那本账册。于是便有了昨天晚上,两方刺客于驿馆行凶一事。
然而千算万算,纪知都没算到,账本不仅不在唐慎房间里,王溱竟然也提前到了刺州!
纪知派的那名刺客也被抓住了,但所有人都知道,刺州贪墨案绝对和纪知无关。他身在盛京,又只是个六品小官,他唯一与荆河桥塌产生联系,便是在大桥已经塌了后。事实上,王溱居然也没怀疑过他,甚至还让御林军放走了纪知手下的刺客。
纪知坐在堂上,望着左侧的王溱,又看看右侧的苏温允。他忽然感觉自己真的老了,玩不过这些年轻人了。
纪知自嘲道:“听苏大人的意思,是已经知道那本账本在哪儿了?”
苏温允正要开口,只听一道清脆的响声。王溱将茶盏搁在桌子上,他微微抬首,对纪知笑道:“自然,苏大人是知道的。数日前,苏大人私下找到那本账册,为了防止不测,他将账本偷偷藏在起居郎唐慎唐大人的屋子中。”
苏温允看热闹一般地看着王溱,等他继续说下去。
纪知:“唐大人,可有此事?”
唐慎上前一步,拱手行礼:“确有此事。”
纪知:“那账本在哪儿?”
唐慎:“我已将账本给了户部尚书大人。”
王溱伸出手,身后的官差将一本账册交给他。
纪知长叹声气,心知本次贪墨案的大功臣已经落在王溱、唐慎和苏温允头上,和自己再无关系。
然而,却听一道嗤笑声响起,苏温允笑眯眯道:“王大人,您确定你手中拿的是荆河桥塌一案的账本?您是当朝尚书大人,掌管朝廷国库,一本小小的账册,自然逃不过您的法眼。但此事事关重大,下官劝您不若现在打开这本账册,仔细看看,万一有不对之处,在回京禀明圣上前,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
王溱清雅秀郎的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他故作郑重地沉吟半晌,道:“苏大人说的是,交给圣上的罪证,再小心也不为过。如此,秦大人、徐大人,你们二人分别将这账本看上一遍,确认无误吧。”
秦嗣和徐令厚:“是。”
两人接过账本,同时开始对账。
唐慎站在堂下,垂目看地,不言不语。
苏温允一副看戏的表情打量着王溱,但他看向唐慎时却不再那么嘲讽不屑。苏温允心思再狠毒、手段再无情,也不至于这时候还对唐慎落井下石。他知道自己利用了唐慎,顺便压根没准备给唐慎分一杯羹。让唐慎成为靶子,他当然不可能把真账册留在唐慎屋子里,否则一旦被人搜到,事情便会万劫不复。
他毫不留情地算计了唐慎,利用了唐慎,甚至是拿唐慎的命挡在自己身前。他一点都不自责歉疚,可他也不会刻意嘲弄。
小半个时辰后,秦嗣与徐令厚互视一眼。秦嗣道:“禀报尚书大人,下官与徐大人核对过,这是真正的账本。”
苏温允神色骤变,王溱语气温和:“辛苦二位大人了。”
秦嗣和徐令厚都是户部侍郎,天天与账本打交道,他们不可能算错。他们也不可能骗人,因为假账本只要送回盛京,交到皇上面前,就会原形毕露。
苏温允姣好的脸上毫无血色,他死死睁大眼,盯着王溱。良久,他咬牙切齿地蹦出几个字:“真的是……真、账、本?”
秦嗣奇怪地看他:“还能有错?”
王溱笑道:“不如苏大人自己看看?”
谁都知道王溱只是随口一说的客套话,苏温允竟然直接站了起来,走到王溱面前,拿起那本账册看了起来。他一页一页地翻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看了过去。越看,他的心越凉。等到看完时,他已经再也无法保持笑容。
千万种思绪从脑中一闪而过,倏地,苏温允转过头,看向站在堂下的唐慎。
谁料此时此刻,唐慎也抬起头,静静地望他。
户部左侍郎徐令厚瞧着苏温允一前一后的反应,隐隐察觉出什么。他观察王溱的脸色,决定出声帮一把:“怎么,这账本是真的,苏大人认不出来了?难道说,这不是你藏在唐大人屋中的那本?这账本不是你给唐大人的么。”
苏温允有苦难言。他非常想说这账本不是他给唐慎的那本,真正的账本藏在他的衣柜夹层中,可他不能说!一旦他说了,他如何解释有两本账册的事,如何解释他在唐慎的屋子中为什么藏了一个假账本?难道他要直说,他拿唐慎当靶子,为自己吸引火力?
良久,苏温允道:“自然不是,这正是我交给唐大人保管的那本。”
苏温允走下高台,走到唐慎面前,定定站住。
他微笑着勾唇,眼睛也弯起,可说出来的话却气得仿佛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
“唐慎,唐大人。唐景则,唐大人……真是辛苦你了,为我保管这个账本。”
唐慎作揖道:“苏大人的命令,不敢辞。”
苏温允看着唐慎,忽然笑了:“景则。”
王溱轻轻抬眼。
唐慎平静地看着苏温允。
苏温允:“我可要好好感谢……你与王大人啊!”